盛夏骄阳似火,导演龚应恬的内心却“冰冷彻骨”,他所执导的昆曲电影《红楼梦》自7月8日上映以来票房惨淡,甚至出现了还没上映就已被影院“下线”的难堪。在一片青春商业电影的躁动中,昆曲电影《红楼梦》优雅落寞的身影如同一位“葬花人”,面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落花悄然扑地,只能独把花锄偷洒泪。
前晚,在接受北青报记者采访时,龚应恬的语气中不仅有无奈,还有一种“洒上空枝见血痕”的悲愤:“我对这部影片最大的要求是,哪怕你走进来能坐下安静地看5分钟呢?可就是这5分钟,观众也不愿意给;哪怕有人能出来骂几句,说我拍得不好呢,可悲的是没有人看,连骂都懒得骂。”但同样是这部电影,在国外放映时,却是知音众多,有买不到票的观众甚至是站着看完了160分钟的影片。
唯一让龚应恬稍感安慰的是,他的父亲看到了这部电影,“我刚从老家义乌回来,父亲病危了,他是‘红楼迷’,我庆幸在他生前,让他看到了这部电影。”
缘分
九岁读《红楼梦》,只读了半部
对龚应恬而言,拍摄昆曲电影《红楼梦》与父亲息息相关,龚应恬说父亲一生最爱看的书就是《红楼梦》,“他看了有300多遍,里面每个人物是怎样出场的,他都如数家珍。”龚应恬9岁时,父亲认为到了让儿子读《红楼梦》的时候了,于是龚应恬第一次拿到了这本小说,“因为我年纪小,父亲就把不愿意让我看到的部分用风湿膏药粘上,可却也让我因此好奇被封住的部分写了什么,那时,我太小不能领会全书的意思,只觉得用膏药粘着的部分比不粘的那部分好看,所以说我第一次读《红楼梦》,只看了半部。”
龚应恬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编剧专业,那时便开始接触戏曲,龚应恬的心中一直装着著名作家白先勇的一句话:“昆曲是最适合来诠释《红楼梦》的艺术形式。”后来的机缘巧合下,龚应恬花费五年时间,用昆曲电影《红楼梦》完成了这个心底的梦。
早在2007年,北方昆曲剧院就开始运作“红楼梦三部曲”,包括一部电影,一部舞台剧和一部交响剧。拍摄电影《红楼梦》时,北昆请过很多大牌导演,但戏曲片比故事片要难拍很多,一个“啊”就可以五分钟,怎么拍?所以,执导戏曲电影的导演必须对戏曲有相当深的了解,当时的龚应恬是被找来做编剧的,后来夏钢导演推荐他来做这部电影的导演,“因为我是学戏曲的,又做过编剧,导过几部电影,对《红楼梦》多少又有些了解。”
就这样,2010年的冬天,龚应恬得到了这个让他兴奋的机会,因为拍摄戏曲电影是他的愿望和热情所在,还可以作为礼物致敬父亲这样的资深红楼迷,可是,没想到父亲却反对他做这部电影的导演,“一千个读者的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人的心中也有一千部《红楼梦》,我父亲认为《红楼梦》的拍摄是我难以驾驭的,不管我怎么拍,这都是个风口浪尖的活,是个挨骂的活,不能让每人都满意。”
但这次龚应恬没有“听劝”,在影片拍完后,只进行了初剪,还没有做好声音、没有合成的情况下,他把初剪盘寄回老家,结果父亲什么也没说。待影片全部制作完成后,龚应恬又把碟片寄给父亲,“我父亲看完后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三个字‘可以的’。”这三个字卸下了几年来龚应恬身上背负的重担,“父亲平时很少会说表扬的话,这三个字已经是对我的最大肯定。”
所以,尽管无奈于电影上映后却“被下线”,但龚应恬说自己聊以安慰的是,让父亲这位“红楼迷”看到了这部电影。
退缩
《红楼梦》用3天就“击垮”了他
尽管当初不顾父亲的劝阻,接下了导演任务,但是龚应恬说自己这几年来始终是如履薄冰,“《红楼梦》太难拍了,拍摄到第三天,我的情绪进入低谷,觉得自己远远不够格,我甚至宣布要放弃退出。”
电影《红楼梦》沿用昆曲《红楼梦》舞台剧的原班人马,包括编剧团队和演员团队,龚应恬说舞台剧很好看,演员也有青春活力,基本功扎实,可以说,已经为电影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可是等到电影正式开拍,就发现难度重重,龚应恬说自己被“裹挟”着往前走,走到拍摄第三天时,他的心里扛不住了,“具有600多年历史的昆曲艺术被称为‘百戏之祖’,特点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它对曲牌、韵折都有着严格的要求,就算你是学戏曲的,也不一定能唱好昆曲。而《红楼梦》更是无法超越的高度,谁说超越,那都是胡说八道,随着拍摄的开始,我觉得我所准备的与《红楼梦》所要求的高度无法企及。《红楼梦》的完美让我们不得不生敬畏之心,当时年轻自负,以为可以掌控,可是现实只需要3天,就给你击垮了,我那时候心里觉得承受不了,所以我退缩了,想退出。”
龚应恬是学戏曲的,又对《红楼梦》多有研究,在所有人眼中,他是这部电影的最合适导演人选,他说要退,自然众人是无法答应的,于是“方方面面的人去鼓励他继续坚持下去,”最终,龚应恬坚持了下来,他劝解自己:“与其让那些不爱戏曲的人来拍,还不如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用160分钟的时间来浓缩《红楼梦》的全景故事实非易事,谈及自己的创作思路,龚应恬称自己的“方针”是“回到艺术,回到人物,回到创作”。龚应恬解释说,在他看来,《红楼梦》的魂是“梦”,所以电影要讲梦起、梦破,而能够贯穿这场梦的最重要人物无疑是宝玉,因此电影的核心是抓住梦和宝玉,但电影又不仅是讲黛玉、宝玉和宝钗的爱情,而是将贾府兴衰贯穿其中,折射出对人生对社会的反思,龚应恬说:“我觉得在这点上,昆曲电影《红楼梦》比以前的越剧电影走得更远一些,小说《红楼梦》是一部社会大百科全书,其核心是悲情,需要从横面纵面深入展现。”
拍《红楼梦》不易,拍昆曲电影《红楼梦》更不易,首先,戏曲电影究竟戏曲为主还是电影为主?在龚应恬看来,戏曲是定语,电影是主语,所以电影手段是十分重要的,而不是简单地把舞台剧搬上去,需要用电影的艺术手段来为昆曲服务,让昆曲唱、念、做、打之美完整地呈现于电影。
另一方面,人们常说“听戏”,所以又对电影里的唱功要求很高,不能让观众光顾看,而忘了听,龚应恬介绍说,影片专门用了半年进行唱腔录音,电影的后期制作更是做了两年,“希望用戏曲之美提升工业电影的审美。”
不过在整个拍摄中,龚应恬认为,难度最大的还是演员问题,因为这些演员已经习惯了舞台表演,注重身段表现,习惯于远距离和观众交流,但是在电影里,电影特写会把人的正常比例最多放大30倍,人的一丝一毫变化都会暴露充分,所以让演员们把握电影拍摄手法,花费的心血最多。
虽然花费5年时间打磨,但龚应恬对这版的《红楼梦》仍有遗憾,比如元妃省亲那段,原本计划的是2000人的大场面,结果摄影棚只能容纳600人,看着很局促,地上铺的红毯也应该更精致些,此外,他说如果让他再拍一遍,应该把宝玉这个角色挖掘得更深一些。
排挤
跟《红楼梦》要票房,就像和曹雪芹要发行量
除了获得金鸡奖最佳戏曲影片奖外,在去年底的第12届摩纳哥国际电影节上,《红楼梦》获得了最高荣誉“最佳影片”天使奖、最佳服装和最佳音乐奖,评审团给出的获奖理由是:“昆曲电影《红楼梦》用现代电影手法,将600多年的中国昆曲和200多年的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完美融合,影片构思新颖,演员表演朴素无华,昆曲唱腔形神兼备,影片服装美轮美奂,音乐凄美动人,天地肃杀,交融出一曲凄美的红楼挽歌,令人迷失与沉醉”。
而在美国、法国、英国的几次走出国门活动中,《红楼梦》都一票难求,让观众惊艳,在法国巴黎放映时,只能容纳300人的影厅内涌进了逾500人,很多人是蹲坐在影院过道的台阶上看完160分钟的全片的。可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在国内上映却遭遇了无人理睬的尴尬。
尽管龚应恬原本对《红楼梦》的上映并无票房要求,但《红楼梦》遭到的扼杀生存权的排挤却让他感到愤怒与悲哀,“票房不是我们的出发点,我们想做的是让年轻观众接触传统文化和昆曲之美,不能等喜欢这些艺术的老人们都过世后,古典文化在中国就真成了无人关心的遗产,我曾说过,跟《红楼梦》要票房,就像和曹雪芹要发行量,我们所希望的只是让焦躁、无法定下心的年轻人安静地看5分钟,我相信他如果能坐下来5分钟,一定会关注这种艺术的,可是让我生气、悲哀的是,就是这5分钟,他们都不愿意给。”
在龚应恬看来,可悲的不只是票房,而是深陷物质时代中的人们,“不要说昆曲的传承,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哪两个字,我们去外地时,有人问,‘什么是昆曲?昆曲是什么曲’,我并不排斥《小时代》这样的电影,我只是觉得《小时代》与《红楼梦》之间的桥梁没有那么容易沟通。”
迷惘
黄梅戏电影《天仙配》还敢拍吗?
问及龚应恬是否还有拍摄戏曲电影的计划,龚应恬说自己曾经向父亲承诺过会继续拍下去,但在现实面前,他现在非常迷惘,“《红楼梦》是参与人数最多,投资最高、拍摄时间最长的戏曲电影,票房却是一败涂地,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下,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有人愿意投资。相比于故事片,戏曲电影更花心血、时间、精力,风险更是大的多得多。”
龚应恬透露自己原本计划拍摄黄梅戏电影《天仙配》,但他现在犹豫了,“我不知道花费多年心血的电影怎样才能拥有观众,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等待还是应该搏杀,是要等待市场培养出来了,时机成熟了再拍,还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做一件悲情的事情,我现在还在犹豫中。”
导演《红楼梦》之前,龚应恬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编剧,作为央视版《射雕英雄传》剧本最后一稿的定夺者,龚应恬在圈内有“一支笔救活一部剧”的美誉,在电影圈更为人熟知的是,他是曾创造票房奇迹的电影《疯狂的石头》的总策划,自己也导演了《彩票也疯狂》等电影,如今,他从一块石头,跳到了另外一块“石头”,导演起了昆曲电影《红楼梦》,两者一个商业一个艺术,看似完全不搭界。
相比之下,龚应恬对不挣钱的《红楼梦》显然情有独钟,他说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工作都是出于两个目的:养家和养人,养家就是要养家糊口,所以写了那么多的电视剧剧本,养人则是遵循自己的爱好,干自己真的有热情的事,例如拍摄《红楼梦》,“养人就需要有奉献精神,别想什么扬名立万的事,舍得这5年不做别的,就磨《红楼梦》,我是有戏曲情怀的人,着急的人看不了戏,着急的人也做不了戏曲电影,不管电影进入市场如何,我这5年还是有意义的。”
龚应恬说自己和父亲一样,现在越来越爱读《红楼梦》,每次读都会有新发现新感受,“《红楼梦》是我和父亲经常探讨的话题,是我们这么多年感情交流的纽带,父亲读了300多遍小说,我拍的这部电影,我看了300多遍,我与父亲,尽管不在一起,但《红楼梦》却永远让我们在一起。”(转 张嘉 北青天天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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