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被人遗忘的天籁

唐代郑希稷曾作篇《埙赋》,以感慨浮躁的世风。礼乐崩坏之后,埙渐渐被世俗之音淹没,埙的传承已然岌岌可危。郑希稷在文中不吝笔墨地赞美陶埙,它本生于自然,高雅而不玄虚,居中正而不偏斜。是所谓质朴宽厚的品德,为圣人所珍视。它可以去掉尘世间的烦躁淫亵,戒除浮华浅薄。当陶泥在陶转轮上成形,只有泥土本色,没有任何粉饰,就像素面朝天不施朱粉的女子。

落日沉沉,旷野孤雁,吹埙人静立在寒秋,微风悄无声息地抚过他的衣衫,悠远的埙音仿若抑止了尘土的飞扬,天阔地远,苍凉无际。

他是一个楚国人。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得。”被放逐的屈原在九年后,回忆离乡时,凝望故国的楸树,泪湿衣襟,惘然不知向何处去,船儿经过夏水的源头,却要向西行,命运哪容许回头望,只有顺着风,随江水一起,向远方漂流。如果想感知屈原当年的悲情,可以听一听赵良山先生的埙曲《哀郢》。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楚人善埙,两千多年前,张良布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从鸡鸣山传至九里山,家国悲愁,壮士不堪生别离,思乡切。

虽然后世有说吹的是箫,但唯有埙,泥土之音,呜咽哀鸣,宛若秋草,教人感叹枉无所依,能在长夜里,令项羽八千士兵的心失了防护,丢盔弃甲。

箫声高扬,埙音低沉。物理学上讲,一个是气柱发音,一个是气团发音,埙音由丹田气纳入团状泥囊,经音孔传出,低频,在夜间遥遥传播,如果说能从鸡鸣山传至九里山,或许不负张良重任,而且,箫是文人器物,吹奏难度高,埙,在古时战争中不可忽视,它是传播信号的重要工具。

在新石器甚至更早些时代,先民已经知道寻找有自然空腔或孔洞的石头,于山野中高高地抛掷,石头在空中飞驰时,空气流穿过空腔,发出哨音,引来猎物,这样的狩猎石器叫做“石流星”,传说是陶埙的前身。

1973年,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一枚约六厘米长的陶埙,呈椭圆形,只有一个吹孔,无音孔,这枚距今七千年的陶埙,是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埙。

三年后,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出土一枚同样是新石器时代的陶埙,形如橄榄,也是只有一个吹孔,属于仰韶文化遗物。远古先民的陶埙,只能吹出一个简陋的音,可见绝非是乐器,它的声音平、低,和骨哨一样,帮助人们在狩猎或战争时发出紧急信号。

东晋人王子年在志怪小说《拾遗记·卷一》中说:“庖牺氏易土为埙”,南宋人罗泌撰《路史》,有“庖牺灼土为埙”,庖牺氏即伏羲。相信上古传说,不如相信是先民的生存本能,教他们感知了大地之音。

埙,从蛮荒时代进入礼制殿堂,始见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时代“暴辛公制埙”一说,中国人以暴为姓的历史初始于3500年前的殷代,制埙的暴辛公是周朝人,王族大夫辛被封在暴邑,建立诸侯国暴,世袭周王室卿大夫。

暴辛公是怎样一个人,不用想象,如今我们感知的“古雅之趣”,在当时,却是时髦又稀罕的。暴辛公制埙,用于雅乐和颂乐,雅乐即宫廷宴享和朝会,颂乐为宗庙祭祀、歌颂祖宗功业所用。所以埙也有雅、颂两种,雅埙大小如雁卵,而颂埙大小如鸡蛋,雅埙较大,音色浑厚低沉,颂埙较小,音色高且清远。埙不是暴辛公的原创,但他一定会制作且擅长吹奏。

山东省博物馆藏有五个一组战国时期的陶埙,五个音孔,呈扁平鱼形,每个腹部刻有铭文:“命司乐作太室埙”,太室,位于太庙之中,古时供奉天子先祖的地方,可见这些陶埙皆为颂埙。

1956年,河南辉县琉璃阁出土了三枚殷代陶埙,大小不一,平底,卵形,前后各开两至三个音孔,可以吹出高低错落的音调。这就很像《尔雅》里注的:“埙,烧土为之,大如鹅子,锐上平底,形如秤锤,六孔,小者如鸡子。”古人算孔,常常吹口也是一个孔。

七孔埙产生于汉代,前四后二总共六个音孔,加上吹孔是七个孔,依据是“人有七窍”。埙,从最原始的无音孔到六孔、七孔,走过了大约六千多年的时间。

八音应合四个节气,埙是立秋之音,古时,制埙人在立秋之日取土,取东流的河水,调合成泥。泥料和好后,经过沉腐,泥性会更好,有些制埙人会在今年把土和好,留到明年再制埙。

陶泥在石板上经反复揉摔,去除杂质和气泡,随后在陶轮上拉成埙坯,再将埙坯搁在炕上晾干,至不沾手,方可开孔定音。一只埙的音准,调音需要很多次,制埙人在陶泥没有干燥时把音孔钻好,开始调音,随着陶泥干燥,音层会不断产生变化,根据变化随时调整,陶泥在烧制过程中还会收缩,在潮湿的阴天和干燥的晴天,它的收缩程度也是不同的,调音者自身的状态,一个人站着、坐着,吃饭前、吃饭后的气息都有差异,这些细微的差异只有经验非常丰富的制埙人才可把控。

陶埙以水火相合后成器,须得经过窑火的炼制,烧窑前要烘窑,制埙人采来松枝或柏枝烘烤,它们的油性、可燃性和释放的热量大,以慢火把窑温控制住,俗语说:“一窑一宝”,一个窑里能出一只音色精准的埙就是宝了,埙烧出来之后,音色偏干,不够润,要在水中浸泡七日之上,方可除掉火燥气。

陶土的温厚质朴,埙音的幽远平和,听来绵绵不绝,没有激烈与高亢,有的是徐徐如风,宽广如大地。

水、土、火的交融,成器与不成器,一切任由天意,它看似无用,以有通无,虚中厚外,上圆下锐,它的声音不需要借助他物,自成一类。人们以平和之气息去吹奏它,吹出以理化情之音,埙音若是在近前听,不会感到咄咄逼人,埙音若是在远处听,也是很清晰。它正五声,调六律,刚柔相济,清浊分明。在雅乐中,它与金石,即钟磬地位相当,笙竽与它不可匹敌。它传递的是和平之声,如果让埙与篪合奏,就犹如琴瑟合鸣,让埙与伊耆氏的鼓合奏,那么相互不会抢夺半分音色。

《诗经·大雅·板》形容:“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意思是上天对万民的诱导教化,犹如埙篪一样相和。《诗经》云:“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埙,土音刚而浊;篪,竹音柔而清,这两种乐器组合在一起,演奏效果最和谐,所以古人将埙篪之交比作兄弟和睦。

不知哪个朝代开始,埙谱零落。明代朱载堉在《乐律全书》中注明埙与篪、笛、箫、管、笙同谱,同时代的李之藻所撰《頖宫礼乐疏》和国子监专志《南雍志·大成乐章》中则辑录了埙篪谱,可见在明代之前没有专门的埙谱。

大音希声,这样的天籁却被人遗忘了。

至清代,直隶人吴浔源复制出殷代的梨形陶埙,并于光绪十四年编写了《棠湖埙谱》,绘有埙图,标明指法,阐述了吹奏方法,陶埙才有了专门的书籍。但是,这里面记载的曲目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埙曲,均借自各方,有移自昆曲的《北寄生草》《新梁州序》《锁南枝》《懒画眉》《四边静》五首,移自梵呗的六小段诵经曲《普庵咒》,以及移自古琴的《相思曲》。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深夜静,可听埙,若能见望远山,知崖壁绝处,有行人独立,哀而不绝向缺月传音。

——本文选自苏泓乐著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古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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