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历代先贤们创造了无数光辉而灿烂的文明。这些灿若繁星的文明,不仅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进步与发展,同时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物质遗产和精神财富。
我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乐器也同样源远流长。迄今为止,历代先贤为我们创造了六十余种乐器。这些乐器可分为吹奏乐器、弹拨乐器、打击乐器和拉弦乐器四类。吹奏乐器典型的有笙、箫、管、笛;弹拨乐器有古琴、古筝、三弦、琵琶;打击乐器有鼓、磬、钟、锣;拉弦乐器有二胡、京胡、板胡、马头琴。这些乐器因造型各异和制作材料的不同,音色也各具特色。如吹奏乐器中的箫,其音色柔和深沉,在清风朗月的竹林间吹奏,似游丝随风飘荡的音,给人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感,其低沉的音色最能抒发人温柔哀婉、抑郁缠绵的内心情感,具有浓厚的文人情调。琵琶的音色清澈明亮,极富颗粒性(颗粒性是指弹奏一个长音时,它的音不是连绵的一个长音,而是由很多个小短音连成的,就像一个个小圆珠连成一个长串),唐代诗人白居易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形象而生动地说明了琵琶的音色特点。二胡的音色具有柔美抒情的特点,而古筝音色清丽委婉,笛子音色清越脆亮,皆各具其鲜明的特点。在众多乐器中,能兼众乐器声音之优,且最具审美价值和争议性的乐器,只有古琴。古琴是我国历史最为久远的弹拨乐器,其音域之博大宽广,音色之深沉宁静,能令听者久久不能忘怀;其清幽淡远,雅正平和的音乐特色,能写景、抒情、诗化,被历代文人士夫尊为“华夏正音”。
在中国所有的乐器中,几乎没有像古琴那样具备一套完整的音色审美准则。早在六朝时期的麴瞻就古琴的散音、泛音、按音提出了较早的音色美学要求。南宋嘉定年间的琴家刘籍在《琴议》中提出了“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迥幽奇、余韵曲折、立声孤秀”作为琴德的标准。有关于古琴音色记载的文字,历代均有点滴。有些见于琴文专集的琴书、琴谱中,有些散见于零星的诗词杂记里。而较为系统和有条理阐述古琴音色的审美以及审美准则判断的琴论文章,则是明代冷谦的《琴声十六法》、《琴有九德》和明代徐上灜的《溪山琴况》。
冷谦,字启敬,元末明初人,道号龙阳子,今浙江杭州人,现存记载仅见其从事音乐、绘画之事。《明史·乐志》载,吴元年(1364),明太祖置太常司,其属有协律郎等官,元末有冷谦者,知音,善鼓琴,曾著《太古遗音》琴谱一卷。由此可见,冷谦是明初很有影响的古琴家。他在所著《太古遗音》一书中提出,一张好的古琴要具备“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审美标准。《太古遗音·琴有九德》篇中写到:
“一曰奇。谓轻、松、脆、滑者乃可称奇。盖称者其材轻松者,扣而求声透,久年之材也。脆者,质紧而木声清长,裂纹断断,老桐之材也。滑者质泽声润,近水之材也。
二曰古。谓淳淡中有金石韵,盖绿桐之所产得地而然也。有淳淡声而无金石韵,则近乎浊;有金石韵而无淳淡声,则止乎清。二者备乃谓之古。
三曰透。谓岁籥绵远,胶膝干匮,发越响亮,而不咽塞。
四曰静。无(先文)飒以乱正声。
五曰润。谓发声不燥,韵长不绝,清远可爱。
六曰圆。谓声韵浑然,而不破散。
七曰清。谓发声犹风中之铎。
八曰匀。谓七弦俱清圆,而无三实四虚之病。
九曰芳。谓愈弹而声愈出,而无弹久声乏之病。”
冷谦的《琴有九德》之说,为古琴音色的审美提供了一整套丰富而深邃的美学标准和思想见解,构成了古琴音色的美学主体,集中反映了古琴音色美学的思想与思维成果。文中每个副标题的解说是否是冷谦所作,或为后人补充,暂不得其解,但所解与主题有相违的情况。如根据琴材的轻、松、脆、滑和漆胎的各种断纹,以及生长在水边年久的桐木,制成古琴后。经过岁月的流逝,其漆胎和胶合之处皆干透,琴音变得清越响亮而不咽塞归纳为奇和透的审美范围,确有附会曲解之意。为此杨宗稷先生在他所著《琴学丛书》中说:“九德当论声,不当论材”。近年来也多有琴人为九德作解,但大多未能解说其详。我今根据多年的斫琴经验及对传世古琴音色的研究,作此《古琴音色探美》一文,仅供方家参考斧正。
奇:相对于正常、平庸或一般。唐人皇甫湜在《答李生弟二书》中说:“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份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钟嵘在《诗品》中谓奇为崭新、独创。古人亦有以奇评论人的,如评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谥古今,卓尔不群。”
以人的嗓音为例,在我国十多亿人口中,每个人的嗓音都不相同,但基本都很平常普通,但有少部分人的嗓音却很突出,如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赵忠祥的嗓音朴实无华,圆润有味,虽表面清淡,但感情充沛。歌唱家郭兰英的嗓音吐字清亮,明丽甜润。相声表演艺术家候宝林的嗓音清脆爽朗,不瘟不火。又如京剧表演艺术家高庆奎,他的嗓音高亢响亮,直入云霄。京剧名家杨宝森,他有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唱时虽不像晴空明月、光辉耀目,却像透过一层云雾,隐约可见月光的皎洁,平添一番曲折之妙。他们的嗓音都很独特,是千万人中难得其一的,可称之为奇。
古琴音色的奇,也应解释为不同寻常,即琴的音色不同一般,有异于正常琴的音色,稀奇,有特别之意。相对于普通的古琴音色而言,有一种难得一闻、出人意料之感,它在娱耳悦心的同时还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和美妙的想象。奇是集《九德》众善之妙的音色,另外它不仅聚众音之优,还能胜任于弹奏任何琴曲,琴体上发出的每个音都能让你表情达意。极具奇特色的传世古琴中如扬州胡滋甫先生旧藏“宋代马希仁斫仲尼式无名琴”,琴形扁阔,用手一挥顿生宏硕之声,颇有风吹万壑松之感。散音大而不噪、柔而不绵、高音区清澈明亮,中音区圆润柔和,低音区松沉浑厚,具有刚柔相济的特征,琴音各弦区的音质宽窄高低皆能运用自如,毫不吃力。尤其是按音走到结尾收煞之处,顷指重按犹如雷入地宫,殷殷不绝,用以弹奏《流水》具有大江奔腾一泻千里之势,有余音绕梁、兹犹未逝之感,可谓集众善之妙。
古:相对于今,具有时代的距离感,有着原始自然的特征。古在视觉中如古建筑、古字画、古家具,对于一个稍具鉴赏能力的人来说,是不难辩认的。然而将古用于声音的描述,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前者是视觉艺术可以直观,而后者则是听觉艺术只能意会。因此用文字来解释声音的古确非易事。
在乐器中,让人能直接领略到古意声音的,有钟、编钟。这两种乐器的声音,殷若雷鸣,雄浑朴茂,直撼心旌,其气魄之大,有旷古绝今之感,可用“浩瀚无垠”一词来形容。人的嗓音中也有古意的,如中央电视台《国宝档案》频道播音员任志宏,他的嗓音宽厚朴实,凝重深沉,感情自然,极具古的特征。
有关古琴声音古的描述,白居易在《废琴》中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辉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诗中说,古琴是上古贤哲削桐为琴、绳丝为弦而成的。其声音苍茫幽古、古淡无味,音色音调没有当时由夷方传入的笛和筝那样繁复多变,而显得“古声淡无味”,寻求声色刺激的俗众自然弃之不听,而喜听“羌笛与秦筝”。在诗中,诗人将琴音的质朴淡雅与羌笛的清亮高亢,以及秦筝的浓丽华艳形象对立起来。
元人赵文曾引道士朱复古弹琴之论:“琴须带古拙之声,若太巧,即与筝阮何异。”此文中的古与拙相近。古的审美内涵集中体现在拙朴上,拙乃巧之反,古拙之声相对于华美、柔媚、浓丽之声,与稚拙、质拙、质朴、朴素相近。现代琴家中林友仁先生的弹奏最为稚拙、质朴,他弹奏出的琴音古淡质朴,如饮淳醪,虽涩犹甜。
古的音色是古琴最具代表性的特点,新制古琴中虽亦有古的特点,但这是古琴形体的结构而固有的。大多数新琴的古声带有滞腻之音,传世古琴的古声则体现在朴拙、疏松、直率、宽阔、苍茫、自然等方面。
透:通过、穿透之意。新制古琴中很少有透的特点,这是因为木质、漆胎胶合处尚紧,还未受人为的弹奏使之振松而至。琴音中“透”有三种,即散音、泛音、按音之透。散音的“透”即在调准琴音的弦上,只要轻轻一弹,整个琴体都能随之得到充分振动,七弦上的每个散音,是既纯净饱满还带有弹性和韧性。散和的音从龙艮而出,能纵向声声远送,如清晨寺院钟罄之声透雾凌空而来,撼人心旌,令人满耳生惬。
泛音的“透”无混杂模糊之音,似水晶珠丸,又似清晨荷叶之上的露珠,个个明亮光滑,颗颗滢润剔透,声声脆爽入耳。
按音的“透”,其音的走向是深入的,即左手指落于弦上,音即能通过漆胎、木胎,深入琴腹,其音是既简静而又透彻,犹如飞鸟凌空入水擒鱼,毫无浪花飞溅。
润:即滋润之意,相对于干、毛燥。王充在《论衡·雷虚》中说“雨润万物”;柳宗元《红蕉》诗有“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润与水有直接关系。旧时戏曲演员都要求有一副甜润明亮的好嗓音,他们在孩童时期就需要在黎明之际去郊外,站立在水气袅袅的河边吊嗓子,在家时也要面对盛满水的大缸练声,久之嗓音便会有水音,而变得柔美甜润。
琴音的润,一般受空气湿度的影响较大。装有钢丝弦的古琴,受空气湿度的影响较为明显,在空气湿度小于百分之二十的情况下,即使是上好的古琴,也会发出毛燥的音色。空气湿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情况下,古琴的音色都较为透润。装有丝弦的古琴受空气湿度的影响则不会太大。
琴音中的“润”,是指散音不干枯毛燥,泛音要珠圆玉润,按音需细腻绵长。传世古琴中具备透润特点的,如扬州胡兰先生旧藏仲尼式无名琴,原为大明寺方丈能勤法师所赠,传为宋代钟杵所制,琴体虽小巧精致,但音色极为透润。用以弹奏《良霄引》,其泛音的清脆莹亮,犹如清秋夜晚的明月星辉。走手音的吟、猱、绰、注优游于弦上,强处明亮饱满,弱处幽微飘忽,最能营造琴曲幽古而深遂的意境。此琴对天气的影响极为敏感,每逢阴雨天气,琴音会变得缠绵婉转,虽有涩感但更为幽静,天气放晴时琴音又会变得恬静爽朗,玉润珠圆。清夜抚弹一曲、其音能随巷道婉延,声传百米,音色之美能令行人驻足倾闻。
(本文原载于《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 2016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