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音色探美(下)

静:没有声音,清静、安静之意。王维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中静寂不仅描写了空山鹿柴、深林傍晚的幽深寂静之景,同时也反映了诗人的心静和清静寡欲之情。唐代诗人李颀诗云:“一声之动物皆静,万籁无声星欲希。”这是对琴音静的最好描述。除箫声之外其它乐器都较喧闹,繁声喧扬,唯琴音最为宁静。静在琴音中,要求音色没有嗡音、炸音、浮音、繁音、重叠音、疏散音,要求琴音清楚、恬静、纯净,可谓是一杂全无,听觉上给人以清新绵长,飘逸幽静之感。静生于清,静则必妙,琴音中的静最能移人性情,养人中和之气,久闻其音能除人躁气、清人火气、去人俗气。《大学》中云:“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一切皆从静生。

静也是琴音中最具代表性的特点之一。传世古琴中最具静特点的,如湖南省博物馆藏鹤鸣秋月琴,高音处如九霄鹤唳,清朗圆明;低音处似古寺晚钟,宏亮雄沉;音宽处如万顷汪洋,窄处似白石细流。用以弹奏《山居吟》,神之以旷,一片妙音,极能将人引领至白居易在《冷泉亭记》中所描绘的:“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的意境中去,一曲听罢令人神清气爽,气定神闲。

圆:是艺术审美创造中的高级形态,亦是人类智慧的代码。中国古代就有“技圆”、“智圆”之说。技圆是指从事的艺术达到“炉火纯青”之境。“智圆”则渗透着儒、道、释的哲学含蕴。圆由于具有完整深邃的涵义,而成为艺术的高级审美形式。

在自然界中,能够直接感受到圆的声音,莫过于鸟的鸣叫声,如汤显祖《牡丹亭·游园》“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人的嗓音也有具备圆特点的,如京昆表演艺术家梅兰芳、俞振飞先生,他们的嗓音不仅清亮而且圆润,他们的行腔字圆、音圆、腔圆,表演身段也如太极拳似的,外柔内刚、无处不圆,整个艺术皆达圆的化境。

琴音中的圆,是指声音要坚实而不滞,响而不散,畅达流转而不漂,无垒块,光洁,不毛躁,发出的声音如“水滴荷心”。水滴荷心是指在荷叶上洒些水,那水立即就散化为珠,大如萁豆、小如珍珠,看上去虽大小不一,但晶莹圆滑,无不圆成。

传世古琴中具备圆特点的,如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仲尼式“松石间意”琴,高音处轻扬清朗、空灵委婉,中音处圆润柔美,低音处深沉恬淡,流丽舒缓。用淡以致远、简以驭繁的寥落指触,其音波犹如在平静的碧水潭溪上投掷下一粒石子,其涟漪圈圈泛起由小到大缓缓散开,从它的中心点到周边任何一个点的距离都相等,极具圆融、圆通、圆畅之美。用以弹奏《平沙落雁》,其琴音极松、极静、极雅的圆音远韵,通过琴曲旋律婉转起伏,委婉流畅,显得幽缓而舒静,极能勾勒出大自然天明地净的潇朗韵致,能令静坐聆听者身心俱静,顿消躁妄之气。

匀:麴瞻在《新刊太音大全集》言及古琴音色的匀时曾言:“凡弹琴,散声虚歇,如风水之澹荡。左手勾按于弦,泛声委美,轻清若仙歌之九咏。用左手按弦,似起似着,如蜂蝶探花木。声音按如雷隐隐,或如钟声鼓巍巍,如山崖磊落也。”这段文字形象说明了古琴音色中散、泛、按三音匀的特点和要求。古琴声音之匀,应该说是古琴声音应具备的最基本要求,琴音的匀是靠制作者审音辨音的聪耳和能弹奏出各种声音的妙指而成。《琴有九德》审美中的润、静、圆、清皆由匀而生,琴音的不匀是古琴音色先天的最大的缺陷,是靠时间和弹奏振动无法改善的。

琴音的匀是指整体声音平均、均匀之意。即琴的散音、泛音、按音,协调一致。首先是散音的匀,要求七根弦的音量大小,必须和谐统一,低音的音色要雄沉,中音醇厚,高音明亮。泛音的匀,要求弦上的每个发音点,都能发出既清脆明亮又晶莹圆润的,似敲磐击玉的金石之声。按音的匀,不仅要求琴体的按音部位音量均匀,无空虚、无阻塞外,还要求高音区清澈明亮,中音区圆润柔美,低音区松沉浑厚,

清:清相对于浊。《庄子·天运》云:“一清一浊,阴阳调和。”《黄帝内经·阴阳应象》进一步说:“清阳为天,浊阴为地。”清浊和阴阳相联系,成为中国古代辩证思想的重要内容,并对后世的医学、天文学、音韵学、相学等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审美领域被广泛运用,甚至被赋予善恶美丑的意义。

《楚词·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王夫之论为“沧浪之水,初夏涨则浊。秋杪水若则清,因时而异,善用者因之,浊亦可以濯足。”沧浪之水的清浊,实喻指其时社会的“有道”和“无道”。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这里清和浊又喻指人的行为品德。词中的清有一尘不染、超凡绝俗之意。

清用于琴音,有琴人认为,《琴有九德》中的清与静同意。清人刘熙载在形容以清著称的南宋词人姜夔时说:“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其实清与静还是有区别的,首先静是由清而生,比如水清澈下来后才能明静照人。明人杨慎言清时说:“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清又有无凝滞、空明、纯真之谓。

琴音的清是指声大而不喧嚣,音小而不闷浊,散泛按三音皆干净、澄澈、精纯,一尘不染,无音囫囵不清、枯涩无味之意,琴音的清给人以冷峻之感,其音如水,如冰、如月,澄澈透明,悠然恬静,毫无尘嚣。

琴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琴音中的清又有清明,清丽、清通、清疏、清畅、清和之分。传世古琴中如香港潘振华先生藏仲尼式大雅琴,琴体偏长,其散音苍劲有力、清畅清和,按音清朗透润,尤其是明亮娇脆的泛音,宛如翠竹折断,极其清脆爽朗。曾听人用以弹奏《广陵散》,其泛音清丽如鸣泉飞溅,散按两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忽轻忽响,但每个音节皆清晰可闻,全曲具有凄凉肃杀之意、回肠荡气之感,令人闻之动容。

芳:一般指花草的香气。用于琴音有人认为似乎有些牵强,《琴有九德》中虽说芳字最为玄虚幽晦,难以捉摸,令人费解。然而我们从前人的解释和对琴音的评析中,还是可以基本把握“芳”的审美内涵。查阜西先生在谈论芳字时以:“弹大曲时,发出的音响要前后统一,音量音色自始至终都不改变。”作解,又以“令人爱玩不置”作总结,其意是琴的音色之美,令人喜爱得不忍释手。在许多琴中,我们往往也会发现这样一个问题,有的琴在试弹一两首琴曲时,其音色感觉甚好。但再弹下去就有些声焦音虚,不再能得心应手了。这如同我们新交了一位“道貌岸然”的朋友一样,刚开始言谈甚欢,但不久就因其“虚情假意”,叙说无味而作别了。在人生中有时也会遇见一位“德才兼备”君子,初遇时并未感有特殊之处,但交越久,情愈深,意愈切,终能成为知音、知心、知己之友。因此郑珉中先生说:“芳,即愈听愈觉美好。”因此,芳可作九德总结解,九德具备为之芳。古人也有将“芳”喻于琴音的,如“音高调古,深婉不露,含蕴深沉,雅尚清高,无浓艳之声的音色,融涵不尽之意见于音外,清幽中蕴含高洁的音为芳。”

静听张子谦先生弹《梅花三弄》,其冷艳、质淡、孤高之声,大有泠泠琴音弦中出,一片寒香天上来之感受 。《说文》中:芳又可作美德解。嵇康在《琴赋》中说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已经认识到音乐具有两种作用和功能:即娱己和政治教化,美好的琴音不仅可娱己,更能起到教化作用。美好的琴音,可以养心之正,除去心中浮暴不平之气,使之归于平和。如范仲淹说“清静平和性与琴会”,欧阳修说“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苏试说“散我不平之气,洗我不平心”。另外芳又可作美名解。如周代齐桓公名琴“号钟”的音色,音之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楚庄王“绕梁”琴,音韵绵长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语。蔡邕“焦尾”琴音色亮洁圆润、激越脆爽,为千古美谈。司马相如“绿绮”琴,音色清音渺思,如饮淳醪之感。四大名琴虽失传己久,但均以美好琴音得以其芳名而远动千古,至今还让人追慕不己。

冷谦的《琴有九德》之论,是古琴音色的审美标准。二十多年来,我有幸得遇传世古琴近百张,每遇必静心抚弹,悉心领会传世古琴的美形妙音。然而能具“九德”之音的,百琴中难得其一,有形美而音色不佳的,有音色古透而失之清润的,能“九德”具备的实为凤毛麟角。但琴只要在具备“匀”的基础上,随着岁月的沉淀和人为的弹奏,声音会不断改善的。历史能在美的天平上不断增加砝码,时间的力量和人为的弹奏,能使原本不美的琴音变美,使美的琴音更美。琴音的美感一是来源于良材和善斫,二是由岁月和人为的弹奏而形成。

在传世古琴中,虽说九德皆备的古琴较为罕见,但它们都在“匀”的基础上,随着时间的力量和人为的弹奏而变得各具特色,有的音色深沉浑厚,有的爽朗浏亮,有的苍凉古朴,有的刚劲坚实。在我所遇中,经抚奏能留下特殊印象的,还有成公亮先生的“秋籁”琴,此琴体虽小但琴面极为浑圆,因琴材枯朽、断纹累累的缘故和长期弹奏的因素,其音色极具松、古、透、润之美。我每至“秋籁居”,总情不自禁抚弄一曲。此琴无论是重弹轻抚,音皆能吞吐于指,得心应手,可谓是拙朴淳厚、自鸣天籁。轻抚时琴音不仅细腻宛转,还极具厚度和韧性。重弹时其琴音不仅能似促而纡,似坠而亢,还能愈折而韵愈远,引宫变徵时,其气韵不仅能盛而节皆能谐,不失为天地之音。我亦常听成公用此琴弹奏《文王操》,通过音色所描绘出的音乐形象,大有身材颀长、皮肤黝黑、称王于天下的文王立于眼前之感。

林友仁先生藏鸣泉琴,由于木质紧密,琴体偏重,初弹时如不习其性,下指稍重,音即坚实浮泛,稍轻音又似有层层翳障,宛如薄云掩月,若改用内力轻挑慢抹,顿如云破月来,银光乍泄,听了有豁然开朗的感受。曾多次听先生用此琴抚奏《普庵咒》,其音韵似鸣板击磬,清静平和,节奏自然畅达,使人如宿禅院,闻晨钟暮鼓,梵语经忏,令人身心俱静。

朱默涵老师藏仲尼式林泉嘉器琴,琴音劲亮激越,尤其是泛音极为清脆爽朗,按音音节铿锵有力,于古宅静室中鼓曲,四壁为之震动,大有金山响而银山应之势。用以弹奏《大胡笳》,低回处如胡笳哀哀,血泪溅地;高昂处似声声激越,悲愤欲绝。古琴特有的音色所带来的别离色彩,能使旋律拔地而起,如峰会崖转式的跳进,使得这首琴曲有深沉如渊、奔泻如流的感情得以尽情发挥,令闻者伤感听者动容。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是苏东坡一首极富哲理性和禅意的诗,他道出了手指与弦音的辩证关系。一张九德俱备的良琴,如没有弹奏技巧的琴人弹奏,则和千里马未遇伯乐一样。因此,美妙的琴音一方面来源于良琴,另一方面来源于弹奏者的技巧。弹奏者如能用技巧和心志主导琴音,才能完美地利用琴音,演绎出琴曲的深邃意境。

(本文原载于《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 2016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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