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与竹林七贤(上)

《魏晋风度与竹林七贤》(上)

【郁郁竹林七贤逢】

从焦作市至登封少林寺旅游,途经修武,很惊奇于那一大片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在我的印象里,竹子,特别是大片的竹林,是应该属于江南的。在黄河北岸的修武县竟有如此大面积的竹林,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询问之后,让我感到更无知的是,这里竟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流连其间的地方。身处怀地,而不识七贤旧居,实在有些附庸风雅、枉称博学了。因此便起意“到此一游”,揽江山之胜迹,发思古之幽情,也可约略感受一下所谓的“魏晋风度”。

据《晋书·嵇康传》云:“与(康)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他们纵情山水,不为俗羁,常于竹林下酣歌纵酒,以避世故,“越名教而任自然”,所谓的“魏晋风度”即自此始。

略略打探,知怀地魏晋时称河内,山涛、向秀世居于此,至今武陟县内有山涛庙、向秀冢。除此之外,修武县云台山内有竹林故地、打铁处、醒酒台之类,遗迹尚多。世人游云台,仅知其景,而不知其文,致竹林“湮没”,七贤无闻,诚憾事也。

魏晋风度,慕之者虽众,然竹林旧居,闻之者稀,若此之类,何由而得,千载之下,抚今怀昔。于是,就有了我的探访“竹林七贤”之旅……

【嵇山亭前说嵇康】

2004年11月27日,记者乘车来到焦作市修武县云台山景区。

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我们的车子在颠簸中爬上了百家岩。所谓百家岩者,取“百家争鸣”之意。中国文化史上,曾出现过两次社会大动荡前后出现的社会变革与思想解放。第一次是春秋战国时代,史称“诸子百家”。第二次就是魏晋时期。古志书称此岩“能容百家”,说的就是与汉代“儒学独尊”相对抗的“玄学”所隐喻的“百家争鸣”。而活跃于百家岩一带的“竹林七贤”,也就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人物。

车子在一片空地中停下,我们下车步行,转过一座小山,眼前豁然开朗,颇有柳暗花明之意。抬头见红色砂页岩构成的石壁,层层累就,高耸壁立,达数十仞,见此即知“岩”字中所含的“山石若岸”(《说文解字》)之义。四面山峰环抱,东有狮头峰,西有猴头峰,北依白鹿山,唯余向南一道,故山风虽烈,而入则不觉。峰谷之内,冬暖夏凉,实佳处也。岩下有大片竹林,因时近深冬,草木枯萎,竹叶苍黄,远远望去,浑不见当日竹林之森森气象。

抬步前行,遇一小寺,据称是从辉县迁来,与“七贤”无关。沿山路行至嵇山亭,见亭檐八角,中有清代嵇山碑,大字楷书“嵇山”两字,相传为乾隆皇帝手书。碑后字迹已漫漶不清,不知所记何事。亭檐下有石刻图案,分刻七贤饮酒图、二乐(孙登、王烈)台图、刘伶醉酒图、山阳公行医图等。据修武县政协副主席石振声说,此地原为嵇康旧宅,后为洪水冲毁,嵇康即又迁居百家岩上。

《嘉庆一统志·怀庆府》中称:嵇山在河南修武县西北,也称狄山,三国魏嵇康居此。而《晋书·嵇康传》云:嵇山在安徽宿县西南。虞预《晋书》曰: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郡(今安徽宿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加)“山”以为姓。意以志其本也。一曰 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

看到这样的记载,我很疑惑:怎么会有两个嵇山?

石振声说,这两个嵇山皆有所本,因 之嵇山而有嵇姓,又因嵇康而有此地嵇山之名,或者说后一个嵇山源自前一个嵇山,正所谓“意以志其本也”。“人因山名,山因人著”,此地嵇山之名,得自嵇康,而嵇康其人,则为“竹林”之魂。

嵇康(公元223年~263年)字叔夜,因曾任中散大夫,后人又称其为嵇中散。嵇康祖上避祸自会稽迁至谯郡,其父嵇昭曾任治书侍卿史,早亡,嵇康靠母亲与兄长嵇喜抚养长大。

嵇康少时聪明好学,却通脱任侠、远迈不群,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为人处世。史书上称他少有奇才,博览群书,无师自通,学识非常渊博。在他20岁左右的时候,开始隐居河内郡山阳县。约22岁的时候,与曹操的孙子曹林之女长乐亭主婚。终其一生,官不过七品,中散大夫实属虚衔。

当时,魏明帝曹睿已死,曹爽与司马懿共同辅佐曹芳,典型的浮华派公子哥何晏当了吏部尚书。曹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为所欲为,把朝廷上下搞得乌烟瘴气。

嵇康心里明白,此时的曹魏集团,已经失去了早年的雄姿英发,变得飞扬跋扈。他更明白,司马懿绝非庸碌之辈,而是一个老谋深算、内藏祸端的人物。为避开斗争的锋芒,正始四年(公元243年),嵇康仗剑出游,离开了京城洛阳。当他来到河内郡山阳县时,不由怦然心动。此地奇峰巍峨、灵泉遍地、稻米飘香、竹林清幽,正是修身养性、避祸隐居的好地方,嵇康遂举家迁居于此。

正是由于嵇康迁居此地,其好友追迹而至,于竹林间临水赋诗、纵情酣饮、高谈阔论、抚琴吟啸,七贤意趣相合,相与友善,一时传扬朝野,此地才成为“竹林圣地”。至嵇康因故被杀,居山阳达20年之久。因此,嵇康虽不生于山阳,却长居山阳,享名于山阳。

【百家岩内竹林藏】

沿嵇山亭向上,又见一寺,紧临悬崖根部,此为百家岩寺。近看百家岩之赤壁,觉有水冲之迹。详细询问,方知自晋至清,此壁四时瀑布常悬,宽数十丈,高数十仞,犹若天门,瀑声山响,轰鸣谷中,故称天门瀑布。今虽无水,但逢夏日雨多,仍有飞瀑流泉挂于岩之西侧,但已不复当年龙雷气象。

寺左有竹林青青,郁郁葱葱,林虽小而篁幽,大有当年竹林遗风,很能引起人们的遐想。此地据称为阮氏竹林,竹子亦为阮籍、阮咸叔侄二人手栽。传说而已,实不必当真。竹子高劲清爽,中空虚无,有韵有致、有声有色。苏东坡曾说:“无竹使人俗。”“七贤”居此竹林,适得其所也。

竹林之畔有一小片菜地,萝卜、青菜之类油油碧绿,甚是喜人。菜地边缘,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之下,有细细的流水之声。

沿崖壁上的之字形小道再往左行,可绕行至醒酒台,路狭处仅容一人而不得转侧,陡峭处则需攀援而过。此台特出崖上,俯临绝壑,从上往下又见那大片的竹林,与远观之时绝异。可能是水源不足之故,所以比不上阮氏竹林的青翠,但森然之象已可显见。

醒酒台为横石一块,长两丈许,阔丈许,其石东首高起,直立如几,上有宋代摩崖石刻“刘灵(即刘伶)醒酒台”与“嵇康淬剑池”。日月轮回,风蚀雨毁,台上的小字已漫漶不清,甚至看不出此石刻的年代。回家翻书,方知为宋嘉祐四年所刻。淬剑池原在醒酒台下,方广数丈,天门瀑布注入其中,四时不涸,相传宋时煅灶亦在其旁,今已无存。

百家岩寺后有明月泉,据称清澈甘甜、旱涝无减。沿山壁盘旋右行,则有王烈泉,为石壁间溪水汇流而成。相传王烈即是饮此处山泉之水、吃鸡头参(黄精),活至300余岁。泉水下注于明月泉池中,供人畜饮用。明月泉池左,攀援而上,复得平坦之地,宽丈许,其势高峻,发响无翳,此地为孙登长啸台。据《魏氏春秋》称:“阮籍见孙登长啸,有凤凰集登所隐之处。”阮籍因以作《大人先生传》。缘壁西向,又见朱砂圈出隐约一形,状若白鹿,与百家岩所依之白鹿山暗合,是亦异哉!

阮氏竹林之上,又有汉献帝望京楼(又称避暑台),今已改为南海观音殿。沿崖壁之字形小道,可攀至百家岩上。据石振声说,百家岩上有村落遗迹,古名七贤村,今名寺头村,“文化大革命”以前还有几户村民在岩上居住,后来皆搬至岩下。此村落现已遭废弃,只留下一些破房旧屋、断壁残垣。当年嵇康在嵇山亭处的旧居被洪水冲毁之后,嵇康就将嵇宅迁于此处。

与嵇山亭遥对有孝女塔,据称为唐代建筑。2002年8月上旬,修武县文物部门于附近发掘出一些生活用具陶片及一只完整的酒坛,经专家鉴定为汉代遗物。同时还发现有暴露地表的红烧土层,疑即嵇康打铁之处。

虽是冬日,但山谷内并没有风,艳阳高照,同行的每个人都汗出津津。懒洋洋地坐在孝女塔下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壁立的红色山崖,回想起“竹林”中的逍遥:
瀑飞于前,溪行其下,竹林郁郁,草木葱茏。
山水之间,纵酒放歌,丁丁当当,煅铁有声。
世故纷纭,无扰乎宁,肆志纵心,无累乎情。

当此之时,即此之景,“荣进之心日颓,任逸之情转笃”,故“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不道七贤于此隐,我亦欲此采薇行。

【领袖群伦中散事】

据刘义庆《世说新语》中载:“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从上面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竹林七贤”的发起者有三:嵇康、阮籍、山涛。其中嵇康“丰神俊逸,博洽多闻,性好老庄”,实为“竹林”之领袖人物。自嵇康举家迁居山阳(今在修武),朋友皆追迹而至,所以其居所就成了“七贤”会所。

嵇康是个典型的美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山涛曾评价说,嵇康外表清朗挺拔,为人高峻绝伦,就连醉态也如玉山将倾。有人曾对王戎夸奖嵇康的儿子出类拔萃,如鹤立鸡群。王戎却说:“你还没见过他父亲呢。”这样世间少有的“魅力男人”,当然“追星”者众,因此被曹魏皇家招来做了女婿。

除此之外,他年纪虽不大,却学问极好,抚琴吟啸,服散纵酒,魏晋风度,至此而止。而“竹林”一干人等,也都以他为“核心”聚拢至此,可见其吸引力之大。山涛、向秀与嵇康以地近相知,自不必说,阮籍、嵇康二人于曹魏同朝为官,相识于洛阳,阮氏叔侄与嵇康性气相合。“天生刘伶,以酒为名”,而刘伶与嵇康诸人亦当“以酒为媒”,得成相知。

【七贤曾否聚山阳】

有人曾说,“七贤”几乎不存在常常相聚竹林的可能,因为他们年龄相差太多。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公元249年)时,最长的山涛已44岁,而最小的王戎只有16岁。此后有人步入仕途,有人选择归隐,未必能有《世说》中所言的雅聚。果真如此吗?

所谓友者,不过志同道合、性气相投而已,当不必以年岁论,古即有忘年之交。“七贤”中王戎年虽最幼,却生于高门望族,灵秀聪颖,得名甚早,15岁时即与阮籍相识。阮籍曾经对王戎的父亲王浑说:“濬冲(即王戎之字)清尚,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王戎才情高雅,跟你不是同路人,和你谈玄,不如和王戎谈!

王戎因阮籍而作“竹林之游”,实无不妥。《晋书·王戎传》云:戎每与籍为竹林之游,戎尝后至。籍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意思是说,阿戎这个俗物不如不来,中途而来纯属败人情趣。王戎哈哈大笑,对曰:“卿辈意亦复易败耳!”——你们这几个雅士的兴致也未免太容易被人败坏了吧!可是若我不来,你们也都成了俗物,而我一来,你们所有的人都不俗了!

“吝啬鬼”王戎或许真可称得上是“竹林俗物”,但这“俗物”自有其不俗之处。红花绿叶,互相映衬,方显“竹林”之美景天成。

咏曰:
嵇山亭前说嵇康,百家岩内竹林藏。
领袖群伦中散事,七贤曾否聚山阳?

【嵇康任气有侠名】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涛浪滔天红尘俗事知多少……”在噫嘻的感叹声中,我们送走了“鬼才”黄霑。他虽然走了,却留下一曲慷慨苍凉的《笑傲江湖》供后人传唱。

有了侠客聂政的拼死刺韩,才有了千古名曲《广陵散》;有了嵇康的临刑索弹,才使《广陵散》名声大震;有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的“演义”,才使《广陵散》成了《笑傲江湖》之曲;最终在“鬼才”黄霑的再次释读下,一般人眼中的《广陵散》便成了“沧海一声笑”。

贯穿嵇康一生的,是一种豪迈不羁的侠义精神。他的仗剑出游,他的“性绝巧”,他的“善煅”,他的“尚奇任侠”,都让我觉得嵇康身上时时有侠客的影子闪动。也或许仗义执言便是一种侠行,而在某些时候,仅仅是直言的仗义,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南朝的刘勰评论说,嵇叔夜“直性狭中”(性格直率)、“遇事便发”,这就是“俊(竣)侠”;阮嗣宗“外坦荡而内淳至”,这就是“俶傥”(舒朗大气)。嵇康的傲气傲骨、嵇康的愤世嫉俗、嵇康的孤独寂寥、嵇康的犀利笔锋……这一切的一切,便构筑起一种“侠士精神”。正是这种“任气使性”,成就了嵇康一生的侠名。

【魏晋名士多遭变】

东汉末年,政治黑暗,外戚、宦官专权,而“匹夫抗愤、处士横议”,于是发生了震惊当时也震惊历史的两次“党锢之祸”。士人作为群体遭到镇压。第一次党禁,二百多党人被抓,遣归乡里,终生不得入仕。第二次党禁,党人死者百余人,受牵连者六七百人。

其后,董卓先废汉少帝又杀汉少帝,接着袁绍做了盟主,欲立刘虞为帝,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曹丕威逼汉献帝“禅位”之后,没过多久司马懿就发动了高平陵政变,将曹爽、何晏等人处死,至司马昭重演“禅让”闹剧,西晋中又有“八王之乱”——如果知识分子没有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死几乎是必然的,“晋世不文”也许最能说明当时的黑暗。

《晋书·阮籍传》曰:“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据史载,这一时期被杀的大名士有:孔融、杨修、桓范、何晏、夏侯玄、嵇康、吕安、王衍、张华、潘岳、陆机、郭璞……

细究起来,理由甚至很荒谬,可这也应该是历史的必然。每一次经过群雄纷战后建立起的统一王朝,知识分子都会面临一场浩劫。特别是司马氏篡逆滥杀,既诛异党,复杀名士。史称,由于司马集团大肆杀戮,使天下“名士减半”。在其滥杀之际,竹林之人如山涛、王戎等皆投身司马集团,阮籍也不得不出仕为官。

【政争导士止清谈】

抗争一次次失败,失望心理笼罩士林。随大一统政权的崩溃,士人们思想信仰发生了动摇,儒学的独尊地位受到怀疑,思想的多元化出现了。

按照《晋书》的说法,魏晋是一个“学者以老庄为宗力黜六经”的时代,是一个“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检”的时代,是一个“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物是那么地与儒学正统格格不入,恢弘飘渺、颓然傲世者被尊为名士,而继承孔子衣钵者则被视为虚伪。

庄子把那些不合于世俗而合于自然的人称为“畸人”,并称“天之小人,世之君子;天之君子,世之小人”(《大宗师》),把世俗与自然的道德标准完全颠倒。阮籍则在《大人先生传》里将世俗的“君子”贬到虱子的地位,说他们“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嵇康就骂得更为直白,他极端厌恶世间所谓“君子”的一切,他说他视学堂为太平间,视诵读为鬼话,视六经为垃圾,视仁义为腐臭。看一眼经书眼睛就会害病,学一下礼仪就会得驼背,穿上礼服就会筋骨扭转,谈起礼典就会牙齿烂掉——这是很恐怖的,仿佛六经的毒害比之鹤顶红更为竣烈,比之鸦片更为残忍——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

思想选择的最终结果,使玄学替代了经学。而在生活态度上,士人们不再恪守儒家的礼制名教,世风的变化最终反映在生活情趣与生活态度上。正统思想失去约束力,人们的生活追求也更加丰富,更重性情,更具个性。士人们开始重新认识人生的价值,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光阴易逝、日月如梭、人生坎坷、生命短促。即使像曹操这样的一代英雄,对人生也充满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之类,写来竟是如此地慷慨悲凉。

玄学发展到最后,但凡世族之人,皆以清谈、服食、放纵、任情为生活的主要内容,每天香茗数盏、美酒盈樽、口谈玄奥、言如珠玑、轻裘缓带、宽衣著体、手执麈尾、不鞋而屐,看起来很飘逸的样子,这已成为名士的必备行头和特征。而清谈的主要内容包括评人物臧否、论名教自然、谈本末有无、味体用之辨等等。这种生活很类似近代的小资,却远比小资可爱。小资缺了点儿思想,多了点儿造作,而魏晋的人物却多了几分率真,多了几分空灵。

魏晋玄学的创立者,应该首推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当时谈玄,何晏(时为吏部尚书)因其政治地位成为核心,但在理论上,最出色的则是王弼。据《世说新语·文学》称,只要谈玄的时候王弼出现,其胜者必是王弼,何晏对王弼则心服口服。正始十年(公元249年),王弼因疠疾而死时,年仅23岁。可以说,王弼是思想史上的李贺。而王弼正是山阳高平人,因此我很怀疑,嵇康之所以移居山阳,可能也是为了追寻王弼之道。若谓嵇康“追随”被贬山阳的汉献帝而来,实属无稽。“竹林”中的嵇康、阮籍,可称是王弼思想的嫡传者。

【嵇康何由免罹难】

“竹林七贤”在百家岩的隐居活动,随着嵇康于景元三年(公元263年)被司马昭所杀而结束。据《三国志》记载:“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既好老庄,复尚奇任侠,焉得无祸?

嵇康在苏门山中遇隐士孙登,并随其云游,希望能够得到指教,孙登始终默然。嵇康出山前问孙登:“先生真的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孙登这时才说:“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你才识超绝而性情刚烈,怎么可能幸免于难?一语中的,嵇康不由黯然神伤。隐逸本非所愿,云游三年之后,嵇康仍旧还归山阳,打铁自娱。

景元一年(公元261年),司马昭杀了曹髦。为逃脱弑君的罪名,司马昭很想取得舆论支持。第二年,司马昭指派“七贤”中的山涛出面拉拢嵇康。山涛荐嵇康代替吏部侍郎,嵇康得到消息后,在愤怒中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司马氏给予的官职。

嵇康的行为实在有些让人瞠目结舌。庄子拒绝楚相的官职时还委婉地打了一个比方,说自己只是一只喜欢在烂泥里摇尾巴的乌龟,嵇康却特意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详说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又说自己去做官,就是手拿屠刀,“漫之膻腥”。这种敏感与高姿态当然深深地刺痛了当时的实际统治者——司马昭。

对于嵇康的死,庄子早就明白指出此种性格的结局,所以他在回答如何立身的时候说:“吾将处材与不材之间。”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在“竹林”的嵇康、阮籍身上,甚或于庄子自身,根本就不适用。原因很简单,三者在明白这一道理的时候,都已名声斐然,想介于“材与不材之间”已经迟了。在僭主颇多的战国,庄子可以轻松地拒绝楚国的聘书,而在霸权独揽的魏晋,嵇康们则别无选择。

司马昭得知嵇康拒绝出山做官,又说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勃然大怒——司马氏父子擅立皇帝,皆以周公摄政自居,司马昭还想实行“汤武革命”,改朝换代。嵇康这样的话隐含攻击,捅到了他的“痛处”,使他对嵇康恨之入骨。

钟会实在是个小人,他与嵇康之死有莫大的关系。他甚至曾多次构陷阮籍——《晋书》载:“钟会数以时事问之(阮籍),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而阮籍最终都通过“酣醉”而得免。

在钟会没有成名前,曾写了一本书想让嵇康看。他知道嵇康高傲,怕嵇康当面难堪,既跃跃欲试又犹豫不决,既卑怯又想卖弄,就远远将自己的书抛进嵇康院内,赶紧离开,冀望嵇康能够赏识。成名之后,他觉得可以在大名士嵇康面前露露脸,就带着大批车马随从拜访嵇康。

嵇康正在柳树下打铁,向秀在一旁拉风箱,见钟会来了,嵇康旁若无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叮叮当当,只管打铁。

鲁迅先生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一些。

僵持,还是僵持,钟会面带怒容拨马便走。此时嵇康却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虽懊丧失望,脑筋转得倒挺快,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本是两句充满禅意的问答,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丝毫没有高妙的感觉。嵇康的话里隐含着高傲与鄙视,钟会的话里充满了愤恨和恼怒,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此钟会恨透了嵇康。

【司马屠刀漫腥膻】

景元三年(公元263年),一个案件把嵇康牵扯进来。

嵇康的朋友吕安有个哥哥叫吕巽,人面兽心,见吕安的妻子长得美丽,就生了邪念,用酒把吕安的妻子灌醉后奸污了。吕安之妻羞愧难当,自缢而亡。吕安回家后,从仆妇口中得知真情后,虽极其痛恨吕巽的禽兽之行,但碍于一母同胞的情面,只好隐忍不发,仅将事情告诉了嵇康。谁知吕巽做贼心虚,总觉得有把柄在吕安的手里,对自己不利。于是就采取恶人先告状的手段,向司马昭诬告吕安,说吕安对母亲不孝。

当时,司马昭正在标榜“以孝治天下”,而吕巽又是他跟前的红人。因此他下令将吕安抓起来。吕安不服,把吕巽的丑事揭发出来,并引嵇康为证。嵇康义不负心,保明此事。司马昭不听吕安的辩解,将他判处徒刑,流放到边远地区。嵇康对吕巽的做法十分愤恨,一气之下就又写下了《与吕巽绝交书》。不久,吕安在途中写给嵇康的书信也被截获。司马昭以信中有不满之词为由,又将吕安收拘,同时下令逮捕嵇康。

嵇康在监狱中思绪万千,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了《幽愤诗》。他在诗中回忆幼年的生活,说自己早年养下了任性的脾气,长大后,心地善良而不能识别好人坏人。他对自己无辜遭受陷害表示抗议,认为自己虽然被捕,但是在道义上还是正直光明的。嵇康未料到自己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在诗的结尾说,自己一旦脱离困境就将远离尘世,“采薇山阿,散发岩岫,咏啸长吟,颐性养寿”。

此时钟会立意报复嵇康,力劝司马昭杀掉他。他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康为虑耳。”又说:“当年毌丘俭起兵时,嵇康就打算响应,只是山涛劝说数次作罢。过去齐国杀华士,鲁国杀少正卯,都是由于他们害时乱教。现在嵇康和吕安言语放荡,攻击经典,应该借此机会杀掉他们,以淳风俗。”于是司马昭下令判处嵇康死刑。3000名太学生联名上书,要求赦免嵇康,并要求他到太学去做老师。救援活动反而使司马昭下定决心除掉嵇康。

在“时不我与”之时,不具慧眼,“好善暗人(吕巽)”,最终在主上愤其才情、小人进献谗言、不肯屈己之志、怀抱全生之念中,嵇康赴难刑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曲《广陵散》,慷慨悲壮,哀恸人心,终成“千古绝唱”。

循着或简或繁的文字,我可以听到竹林间不羁的长啸声中所伴随的生命悲苦;听到百家岩那棵大柳树下鼓风煅铁声中所挟的愤激孤傲……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如嵇康临刑抚奏《广陵散》的琴声,在人们耳畔戛然而止后余下的淡淡回味。

面对嵇康,除了体味,我几乎无可言说。

玄风散尽,琴音空落——嵇康所谓“《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怅然悲壮凝固了一段历史,也将他的生命凝固成几张泛黄的故纸……

咏曰:
魏晋名士多遭变,政争导士止清谈。
嵇康何由免罹难,司马屠刀漫腥膻。

【山公自有长者风】

说到山涛,不能不说到嵇康和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作为一代名士,似乎名气远不如其他几位,尤其是嵇康广为流布的传世之作《与山巨源绝交书》,更是将山涛归结为“嗜臭腐”之流。甚至很多后人,只是从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里知道了“山巨源”这么个人。山涛不想干“组织部长”了,辞职之前想举嵇康代之,不想嵇康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来表明自己的心迹,明确拒绝山涛的举荐。在文中,嵇康似乎觉得单单拒绝意思还不够,又将山涛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臭骂与贬损了一通。

山涛与嵇康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篇使山涛声名狼藉千年的文章,是嵇康的本意吗?

【山氏祠门钉几颗】

2004年11月13日上午,记者驱车赶往武陟县大虹桥乡小虹村,去探访那里的山涛庙(祠)与山涛冢。

未去之前,就有人告诉我,大虹与小虹之“虹”字,字同音不同,大虹读为虹,小虹读曰绛。所谓虹桥,即拱桥也。至村内则人谓大小虹桥皆为禹时所建,年代久远,无史可稽,其人姑妄说之,我也就姑妄听之了。

村虽小,而有奇异之处。未入村门,就见两个土筑寨墙环绕村外而交于中道。据村民们讲,这里以前颇有盗匪,且连年水患,故筑此长堤防水防盗。寨外不远即是沁河,河又有堤,堤外就是黄河河道。之所以此地古称河内,就是因为它位于黄河河道之内。

村内又分东西,在东西小虹之间有小虹学校,是即山涛之庙。

说是山涛庙,实际上是山氏祠堂。

学校不大,坐北朝南。因为是周六,学生们没有上课,显得有些冷清。

校内共有三排房,第一、第二排是教室和办公室,最后一排则是隆寿寺与山涛庙。说是一排房,实际上两边各自仅有三间房加上一个小尾房,左边是山涛庙,右边是隆寿寺。

山涛庙中空空荡荡,除香案、蒲团之外,仅有旧箱子一只。香案上摆有山涛的牌位,墙上贴着一幅山涛画像,看起来畏畏缩缩,没有一点大人物的气势。

在山涛庙后的学校操场上,孤零零立着一个冢头,冢前有清代所立墓碑,除“晋侍中吏部尚书山公之墓”外,亦无碑文。村中的老人指着离墓不远的一片垃圾堆对我说,今年四五月份这里有人盗墓,从垃圾堆的地方向下挖了十几米深,后来给填上了,也不知道挖出什么东西没有。

据村民讲,以前的山涛庙(祠)形制极大,村口有大型石牌坊,入村的道路两旁有石人石马,以此为中轴线,自山涛父山曜墓而下,前后有古墓十二座,仅山涛冢就有方圆五亩之多。我在小虹村的大队部门墙上,看到一块块的石碑被砌入其中,很多屋子的墙基,都是用一块块石碑垒成,据村民们说,这些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破“四旧”之后的遗存。大批的石碑都被砸碎了,剩下来比较完整的全都做成了“墙砖”。

对比如今的山涛墓,一抔黄土,早已没了昔日气象。斯人已杳,辉煌不再。

临行之时,我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在民国以前,辨别一个人是否怀庆府人的标志,就是他要知道山氏祠堂大门上有几颗钉。具体的数目已经不清楚了,只是约略比正常的应该少一颗。我猜应该是八颗。

【巨源慧眼识才多】

山涛(205-283),字巨源,西晋河内怀(今河南武陟县)人。他少年孤苦,家境贫寒,但是潜心学习,“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阮籍等交游,是“竹林七贤”中最年长的一位。山涛从小发奋读书,立志要跻身仕途。

从这点上看,我觉得山涛特别像儒家的孔门弟子,与“竹林”中其他几位豪迈旷放的气魄并不相合。我猜想,“七贤”中之所以有这样一个人,很多情况下是因为他的年长,可做“竹林”的“和事佬”。《晋书》中曾说,司马昭手下有三位干臣,一是钟会,一是裴秀,一是山涛。裴秀与钟会争权夺利,互不相让,而山涛则能平心静气地处于二人之间,使各得其所,钟、裴二人对山涛也不怨恨。除此之外,他在朝内还多次调停党派之争,奉行的完全是中立立场。“竹林”诸人虽气性相合,但同样也需要这样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山涛是个真才子。虽然他的著作流传下来的不多,《晋书》载“有集十卷,亡佚”,不过他的才气是公认的。同为“七贤”的王戎评价说,山涛气度“如璞玉浑金”,大家都钦敬他的才干,认为他能成大器。西晋名士、宰相王衍对山涛的评价也很高,他说:“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

山涛是个识时务的人。他的仕途履历也反映了这个特点,他40岁的时候开始正式入仕,不久就做到了河南从事的官职,很有大器晚成的风度,此后时隐时仕将近40年。作为一代名士,山涛在政治上有所取有所去,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的。他开始见司马懿与曹爽争权,就选择隐居不问事务。等司马一族执政后,被举秀才,从此官运一路亨通,先是任郎中,后平叛钟会于蜀地作乱有功,晋爵晋公。

山涛一直主张以司马炎为太子,等司马炎代魏称帝后,任命山涛为大鸿胪,加奉车都尉,晋爵新沓伯。出为冀州刺史,入为侍中,迁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官是越做越大,权力也越来越大。后来也曾多次以老病辞官,无奈皇帝不许,且又升他的官,加司徒。然而山涛官场几十年,自己年龄也大了,实在是厌倦了,去心已决,所以反复上表苦辞,终于得以平安归家。后于太康四年(公元283年)去世,时年79岁。

山涛对政治军事局势有非常准确清醒的认识,在君臣聚会时极力主张自己的观点。后来的局势,果然未出山涛所料。据《世说新语·识鉴》中记载,晋宣武帝希望能够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山涛认为时局不稳,因此不得轻视军备,“因与诸尚书言孙、吴用兵本意”,满座皆服,都说山涛此论“乃天下名言”。后来终因“诸王骄汰”,寇匪丛生,“郡国多以无备,不能制服,遂渐炽盛,皆如公言”。西晋名士、宰相王衍曾感叹道:山涛所论,与道暗合。

山涛与司马懿有亲戚关系,司马懿的夫人是他的表姑。任河南从事以后,山涛经常去看望他的表姑。此时他发现,司马懿并非真病,更不是老糊涂,顿感时势险恶。一天夜里,他和同僚石鉴同宿一室。半夜里,山涛忽然惊起,越想越怕,就推醒石鉴说:“现在是何等形势,你居然还能这样酣然入睡?”石鉴说:“他们只管争斗,你操什么心?”山涛心中叹息,连夜起身,避地隐居去也。他已经深切感受到司马懿与曹爽间斗争的残酷,所以选择了明哲保身的方法,逃出权力斗争的漩涡。

所有这些,都说明山涛仕途坦荡是有雄才大略做基础的。

山涛是个忠于爱情的人,这在那个时代比较少见。起先家里穷得厉害,山涛嘱咐夫人韩氏说要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等到果真位高权重、高官厚禄到手,他依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坚持不娶小老婆。

不过他的夫人也确实是个女中丈夫,非常有眼力有见识。《世说新语》里说:韩氏觉得山涛跟嵇康与阮籍的交往和一般人不一样,山涛对她说:“结识的人中当年之内就可以成为朋友,只有嵇康与阮籍这两个人。”韩氏说:“我想偷偷看看你的这两位朋友。”后来某天,嵇康、阮籍来看望山涛。韩氏劝说山涛留他们在家中住下,并准备了酒菜供他们晚上食用。这天晚上,韩氏从墙洞里观看他们三人饮酒畅谈,一直看到第二天早晨都忘了离去。

后来山涛进屋里说:“我的这两位朋友怎么样?”韩氏说:“你的才能不及他们二人。正应当很好地向他们学习啊。”山涛说:“我的这两位朋友也认为我的为人、才干,远远值得他们效法的。”所谓“妻贤夫祸少”,山夫人安得贫、耐得富,是个非常有见识的女人,山涛一生的功绩,一定与山夫人有着密切联系。

山涛还很谨慎,生活俭约,为时论所崇仰。他对朝廷的少量财物赏赐一向不患得患失,因此世人也评论他不贪财货,认为他很有分寸。

山涛曾仕至“组织部长”(吏部尚书),为朝廷选拔了不少人才,“甄拔隐屈,搜访贤才三十余人”。因此《晋书》有“山叟知材”的结论。不过山涛举荐人才方法也不专权武断,而是“每选用官吏,皆先秉承晋武帝之意旨,且亲作评论,时称《山公启事》”。山涛看人很准,所提拔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虽然只是臣子,但是却能在“唯用陆亮,是诏所用”的时候“争之不从”,坚持自己的原则立场,结果证明“亮亦寻为贿败”。

在山涛做官期间,皇帝一直是信任有加,还力排轻浮嫉恨之言,做到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据《晋书》记载:山涛十几年间任选官两次,每次一有官缺,山涛就拟定备选官员数人,遂皇帝之意选用。所以皇帝所选的有时并不是第一个被推荐的人,所以众人就责备山涛选官不够慎重。有人甚至向皇帝进言,说山涛不具备选官的能力,皇帝对谗言不以为意,山涛也行之自若,往往一年之后,大家才看出所荐官员的能力,大家这才服气。从这些记载来看,山涛是个很明智的人。当然,山涛从政,也非常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处理政务水平又高,因此皇帝舍不得叫他退休,一直留他干到77岁,实在留不住了,才放他回家。

【托孤之谊孰相若】

回头再来说山涛与嵇康的关系。山涛长嵇康20岁,与嵇康、阮籍头一回见面,他们的友谊就已经达到了非常契合的地步,并且这段友谊也得到了山夫人韩氏的嘉许,评价非常高。山涛对嵇康极其欣赏,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后来山涛步入仕途,邀约嵇康出仕,而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并将山涛贬损了个一塌糊涂,但嵇康临受诛前却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山涛。据《晋书》载:“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托孤之谊,岂是一般人情交往所能达到的?而且山涛后来也果然不负所托,在嵇康被杀后20年,荐举嵇康的儿子嵇绍为秘书丞,他告诉嵇绍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20年过去了,山涛对朋友嵇康的思念仍然是那么深厚,可见山涛和嵇康的友谊,是从来都未曾中断过的。还有,嵇康的绝交书公布天下之后,山涛毫无反应,一直保持缄默,这固然也可以理解为山涛性情深沉,但是更能理解成一份心知肚明的默契。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嵇康以痛骂来对故友言明自己归隐的想法,同时又为了保全山涛,决意用“绝交”表明心迹。他并非真想与山涛绝交,但他深知政治斗争的复杂险恶,他在表明自己是如何糟糕、如何不适合做官的同时,也在为好朋友山涛脱却干系。在这点上,山、嵇各有所领会,他们是真正的互相理解,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互救。他们的交流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他们的心灵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契合。

为了这份友谊,山涛几乎承担了千百年的鄙夷与尴尬,却没有过半句的辩解,他千百年的无声使嵇康不再孤独。

当我读书到此,不禁感慨万分,凄然泪下。

咏曰:
山氏祠门钉几颗,不读老庄与道合。
巨源慧眼识才多,托孤之谊孰相若。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还初』 » 魏晋风度与竹林七贤(上)

赞 (0)

如果对您有帮助,打赏支持一下哦~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