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琴学与美学(二)

二、鼓琴:文人修身的过程

古琴之所以倍受古代文人士大夫喜好,除了其琴道、琴德、琴境为其所重外,更在于习琴操缦有助于修身养性,成君子之德,也就是说,鼓琴是被当作一种修身的过程看待的,刘向《说苑·修文》言:“乐之可密者,琴最宜焉,君子以其可修德,故近之。”鼓琴之所以有助于修身,可以从下面几个方面来分析。

1、丰富的文化内涵

古琴不仅在琴制上凝聚了中国古人哲理性的思想,而且古琴的琴歌、琴曲创造也大多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每一首琴歌、每一段琴曲均有其动人心弦,教化心灵的故事由来。如果说人类历史上有什么音乐流传最久,至今仍然能够体会其上古生命力之意蕴的话,当非古琴莫属。按各种不同琴谱记载流传至今的各个历史时期的琴曲大约三千余首,其内容丰富,意象广阔,凡象事、绘景、抒怀、寄情、写境,触物而心动者,皆可入缦成曲。按元代陈敏子《琴律发微·制曲通论》中的说法:“汉晋以来,固有为乐府辞韵于弦者,然意在声为多,或写其境,或见其情,或象其事,所取非一,而皆寄之声。……且声在天地间,霄汉之籁,生喦谷之响,雷霆之迅烈,涛浪之舂撞,万窍之阴号,三春之和应,与夫物之飞潜动植,人之喜怒哀乐,凡所以发而为声者,洪纤高下,变化无尽,琴皆有之。”进一步,就琴曲之创制讲,桓谭《新论》曰:“琴有《伯夷》之操。夫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故谓之‘操’。《伯夷》操以鸿雁之音。……《尧畅》,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朱长文《琴史》中也记载上古琴曲的由来,尤其说明了为何琴曲多以“操”、“畅”来命题:“古之琴曲和乐而作者,命之曰‘畅’,达则兼济天下之谓也;忧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穷则独善其身之谓也。”可见琴曲是君子在不同境遇下的心情写照。从流传琴曲中“操”多于“畅”这点看,大多数琴曲均为古人身处逆境之作,故更易引发人们感慨,也更具有励志教化的作用。从先古帝王的《舜操》、《禹操》、《文王操》、《微子操》、《箕子操》、《伯夷操》,到大诗人韩愈填辞的《拘幽操》、《越裳操》、《别鹤操》、《残形操》、《龟山操》、《将归操》、《履霜操》、《岐山操》、《猗兰操》、《雉朝飞操》,到历代流传的《水仙操》、《陬操》、《获麟操》、《古风操》、《龙朔操》、《龙翔操》、《仙翁操》、《遁世操》、《醉翁操》、《升仙操》、《列女操》等等,每一首琴曲都有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正如唐代薛易简《琴诀》所言:“故古之君子,皆因事而制,或怡情以自适,或讽谏以写心,或幽愤以传志,故能专精注神,感动神鬼。”

除了琴曲外,琴歌也大多具有教化道德作用,据《史记》载,孔子为了备王道,成六艺之教,曾将“诗三百”都创为琴歌:“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中国传统文艺与美学思想历来倡导“文以载道”、“寓教于乐”,古琴琴曲、琴歌的丰富内容及其所承载深厚的文化内涵,使其成为古人陶冶性情,自我升华的最好的投向,也是其以情感人,教化他人最好的老师。嵇康在《赠秀才入军诗其五》中吟颂道:“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唐代方干的《听段处士弹琴》也赞道:“几年调弄七条丝,元化分功十指知。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窗中顾兔初圆夜,竹上寒蝉尽散时。唯有此时心更静,声声可作后人师。”正由于古琴琴曲、琴歌有如此丰富的内容和丰厚的内涵,故君子习琴之目的绝不单单是掌握琴曲的指法,熟记琴曲的曲谱,能够娴熟地操缦,更重要的是对琴曲内容的理解,对其中所包含的先贤精神的体认,进一步由每首琴曲所营造出的高深意境,达到自我品味的提升与德行的锤炼。

2、含蓄的艺术特点

桓谭《新论》中说:“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之首。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说出了古琴音质音色的特点,这种含蓄的艺术特点,与中国古人所崇尚的中庸和谐精神相符,故也是古琴艺术受到士大夫钟爱的原因之一。

(1)琴声含蓄而具音乐感召力

古琴琴声不大,具有非张扬性、内敛性的特点,因而适合于自赏,不适合表演,从而自古以来古琴的演奏往往被看作是知音之间心与心的交流,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也成为千古美谈。唐人王昌龄的《咏琴诗》赞颂了古琴声色的魅力:“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意远风雪苦,时来江山春。高宴未终曲,谁能辨经纶。”

古琴琴声的含蓄得益于其音质特点,所谓音质,指的是乐器所发出的音响的物理效果,根据乐器的构造与演奏方式不同,音质也不相同。在民乐弦乐器中,诸如琵琶、扬琴、古筝等发音铿锵响亮却延时较为短促,二胡等发音虽绵长婉转却不够清亮。相比之下,只有古琴的音质可以说是刚柔相济,清浊兼备,变化丰富,意趣盎然,虽含蓄却充满了表现力与感染力。古代文人士大夫钟爱古琴也正是看重它的声音古朴悠扬,音质绵长悠扬,意蕴余味无穷,其极具感召力的特点。王充《论衡·感虚篇》中说:“传书言:‘瓠芭鼓瑟,渊鱼出听;师旷鼓琴,六马仰秣。’或言:‘师旷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鹤二八,自南方来,集于廊门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吁于天。平公大悦,坐者皆喜。’”都是说明古琴强大的感染力,于自然可以令六马仰秣,玄鹤延颈,于人事可以观古人圣心,体先哲圣德,养今人之志。陈敏子《琴律发微》中也说:“夫琴,其法度旨趣尤邃密,圣人所嘉尚也。琴曲后世得与知者,肇于歌《南风》,千古之远,稍诵其诗,即有虞氏之心,一天地化育之心可见矣,矧当时日涵泳其德音者乎?所以,正如朱长文《琴史》所言:“古之君子,不彻琴瑟者,非主于为己,而亦可以为人也。盖雅琴之音,以导养神气,调和情志,掳发幽愤,感动善心,而人之听之者亦恢然也。”古琴古朴的声音(当时所用为丝弦,其所发出的声音不象今天的钢丝弦这样刚亮),绵长的韵味,既有象物拟声的描绘(如流水),更有抒情写意的表现(如用吟、猱、绰、注等指法写意表情),更重要的是它贴近自然的声音,可以同时将操缦与聆听之人引入一种化境,即使并非知音也同样容易为之感动:“而丝之器,莫贤于琴。是故听其声之和,则欣悦喜跃;听其声之悲,则蹙頞愁涕,此常人皆然,不待乎知音者也。若夫知音者,则可以默识群心,而预知来物,如师旷知楚师之败,钟期辨伯牙之志是也。”

(2)韵味变化含天地人籁

明人高濂《遵生八笺·燕闲鉴赏笺》中谈到:“琴用五音,变法甚少,且罕联用他调,故音虽雅正,不宜于俗。然弹琴为三声,散声、按声、泛声是也。泛声应徽取音,不假按抑,得自然之声,法天之音,音之清者也。散声以律吕应于地,弦以律调次第,是法地之音,音之浊音也。按声抑扬于人,人声清浊兼有,故按声为人之音,清浊兼备者也。”这段话表明了古琴琴音的艺术特点,一方面琴曲曲谱最基本的调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雅正不俗,但似乎缺少变化。另一方面,通过指法的变化,却可以演化出与天地之音相通,与人声相类的各种音色,生发出变化多端的音韵。

古琴有散音7个、泛音91个、按音147个。散音沉着浑厚,明净透彻;按音纯正实在,富于变化;泛音的轻灵清越,玲珑剔透。散、按、泛三种音色的变化不仅在琴曲表现中担当着不同的情绪表达的作用,引发出不同的审美效果,而且从其创制其也同样暗含着与天、地、人相同哲理,《太古遗音·琴制尚象论》中说:“上为天统,下为地统,中为人统。抑扬之际,上取泛声则轻清而属天,下取按声则重浊而为地,不加抑按则丝木之声均和而属人。”天、地、人三声可以说是包蕴了宇宙自然的各种声音,早在先秦庄子那里就已经有这种区分:“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琴之散、按、泛三音,正如天、地、人三籁,可以描绘自然界变化无穷的诸多音响,而且还可以引发人的形而上的冥想,从而身心俱化。这也是先哲以此为修身养性之方式的原因之一。嵇康《琴赋》总结了士大夫之所以如此爱琴的原因,这是从个角度说的:“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

3、修习过程枯燥而磨炼心志

首先,修琴需先修心、修德,没有心之悟,道之得,难以达到更高的境界。也就是说,在古代先哲那里,习琴操缦的主要目的是成君子之德,而不是学会一门艺术技巧。习琴只是手段和过程,修身养性才是目的。琴史上许多著名的典故,都说明了这个道理,姑且举最为人们熟悉的孔子习琴的故事来看。《韩诗外传》(《史记》中也有同样记载)中说:“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而不进,师襄子曰:‘夫子可以进矣。’孔子曰:‘丘已得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夫子可以进矣。’曰:‘丘已得其数矣,未得其意也。’有间,复曰:‘夫子可以进矣。’曰:‘入已得其意矣,未得其人也。’有间,复曰:‘夫子可以进矣。’曰:‘入已得其人矣,未得其类也。’有间,曰:‘邈然远望,洋洋乎,翼翼乎,必作此乐也。黯然而黑,几然而长,以王天下,以朝诸侯者,其惟文王乎。’师襄子避席再拜曰:‘善!师以为文王之操也。’故孔子持文王之声,知文王之为人。师襄子曰:‘敢问何以知其文王之操也?’孔子曰:‘然。夫仁者好韦,智者好弹,有殷懃之意者好丽。丘是以知文王之操也。’传曰:闻其末而达其本者,圣也。”孔子习琴由得其数、到得其意,进而得其人、得其类的过程,就是古代贤哲修身悟道的过程。

其次,古琴易学而难精,非长年累月修炼,难以达到高的境界,也难以达成修身养性的目的;修炼过程较枯燥,不能急于求成,正是磨炼心性的好方法。《列子·汤问第五》中记载的师文向师襄习琴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柱指钧弦,三年不成章。师襄曰:‘子可以归矣。’师文舍其琴,叹曰:‘文非弦之不能钩,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且小假之,以观其所。’无几何,复见师襄。师襄曰:‘子之琴何如?’师文曰:‘得之矣。请尝试之。’于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钟,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钟,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征弦以激蕤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澧泉涌。师襄乃抚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弹也!虽师旷之清角,邹衍之吹律,亡以加之。被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耳。’”可见师文为了达到那种春夏秋冬皆能令草木生辉,万象蓬勃,充满生机,出神入化的境界,经历了三年不成章的痛苦,更经历了掌握了技术之后磨炼心性的过程,因为其志所在乃内得于心,外应于器。

第三,习琴操缦过程中需凝神静气,疏瀹五脏。为了成就高尚的琴德,体味至上的琴境,从而把握深奥的琴道,达成完善的人格,也为了使习琴与操缦的过程更臻于审美的境界,在这个过程中还必须遵从艺术与审美的规律。其中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保持一个“涤除玄览”的审美心胸,也就是要扫除心中的凡尘琐事,凝神静气,情志专一,如此才能进入琴境。这一点也很受历代琴学家的重视。明代汪芝《西麓堂琴统》曰:“鼓琴时,无问有人无人,常如对长者,掣琴在前,身须端直,安定神气,精心绝虑,情意专注,指不虚下,弦不错鸣。”明代《太古遗音》中也有:“神欲思闲,意欲思定,完欲思恭,心欲思静。”

强调习琴操缦时的虚静心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与艺术创作与审美规律相一致,这一点从老庄开始一直是中国古代美学非常强调的,这里不多赘言。其二,是因为古琴演奏技巧相对比较复杂,既要注意指法的准确,左右手的配合,又要注意演奏的力度、节奏,更重要的是要根据琴曲的主题结合自身的体会准备地表达情感。如果心存杂念,思虑重重,不能集中精神,往往连基本的指法也会出错,更何谈进入精妙的琴境,体悟高深的琴道。如薛易简《琴诀》曰:“鼓琴之士志静气正,则听者易分;心乱神浊,则听者难辩矣。”其三,是因为操琴的目的在于体味审美意境与修身养性,心绪烦乱,功名利禄恰恰是最大的妨碍,所以习琴操缦之人首先就要有意识地克服这一点。成玉磵《琴论》中讲到:“至于造微入玄,则心手俱忘,岂容计较。夫弹人不可苦意思,苦意思则缠缚,唯自在无碍,则有妙趣。设者有苦意思,得者终不及自然冲融(容)尔。庄子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故弹琴者至于忘机,乃能通神明也。”能够做到忘心机,就能够通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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