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古代文人的音乐哲学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古琴在任何时代里似乎都苍古晦涩,不用追溯到伯牙的知音难觅,即使在名琴纷呈、琴人辈出的唐代,诗人刘长卿也留下了如上悲观的字句。

古琴在古代只称“琴”,到了近代为了与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区别,才冠以“古”字,但实际上,在古人眼里,自伏羲造琴以来,古琴天然就带着古老的气息,它似乎永远与时风相悖,无论在哪个朝代,奏响的永远是古音。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用的是一张“太古遗音”琴,想必看中的就是唐琴浓浓的古韵。这把琴仿自中央音乐学院收藏的一张唐代师旷式琴,它的制作者是当代著名斫琴师和古琴艺术家王鹏。

在北京大兴区的“钧天坊”内,我们见到了王鹏。钧天坊是一个集古琴制作、传承、演出、教学等为一体的古琴生态基地。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国内顶级的古琴录音室和极为现代的古琴演出舞台,但令我们印象更深刻的是,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演出厅内,琴案背后是一面玻璃幕墙,透过玻璃,外面是嶙峋起伏的山石,清泉涌动,自山顶流淌而下,颇有些高山流水的意境。

“很多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我觉得中国人不但有信仰,而且信仰很高级。中国人信仰天地精神,自然山水。”王鹏的语速慢而稳,就像悠扬的琴曲一样不慌不忙,“琴面为天,琴底为地,岳山为高山,琴弦为流水,面对琴就是面对自然”。

伏羲造琴,以天地自然为模板,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于是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一年有十二个月外加四年一次的闰月,于是琴有十三徽。琴头用以承弦的硬木名“岳山”,琴底两个共鸣箱,大的叫“龙池”,小的叫“凤沼”,上山下泽,有龙有凤,象征了天地万象。

宋代朱长文将琴的美好品质归纳为:良质、善斫、妙指、正心。良质排在第一位,一张好琴的诞生,首要的就是要找到一段汇聚天地灵气的木头。唐代的斫琴师雷威为觅琴材,独自前往峨眉山,酣饮后,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风雪中久久伫立,聆听树木在风中发出的声响,挑选其中声音连绵悠扬者伐之。如此这般,方才得一良木。

“琴面一般用桐木,唐代雷威以后,也用峨眉松,即杉木,它们的共同点是较为松透。琴底多用梓木,较坚硬。”古琴面板需疏松以扬声,底板需坚实以聚声,如此刚柔相济,相反相成,才能形成中和冲淡的沧桑古韵。

历代斫琴者除了唐代雷氏选用新材外,大多倾向于选用经过时间淘洗的古木。因为它们经历过许多四季寒暑,性质稳定,不会再有扭曲变形,比新伐的木材更为松透,火气小,声音低沉厚润,古韵盎然。因而那些世代留存下来的古琴,琴材的年份往往比制作的年份还要久远。

不论是新材旧木,经由斫琴师的一双妙手,便化作仲尼、伏羲、神农、落霞、连珠、蕉叶等诸多琴式,寄托着琴人不同的情趣。“仲尼式有圆有方,蕴含着儒家的中庸之道,而伏羲或神农式,一看就古老而庄重。一种极为少见的鹤鸣秋月式,模拟月光照在仙鹤身上投身在地面上的影子,带有较强的文人味道。”

依照一定的样式斫好琴面、琴底后,须将两者胶合,而后便是髹漆。王世襄在《中国古代漆器》中指出,古琴的髹漆是中国古代漆艺的高境界。与精雕细刻的剔红等漆艺不同,古琴髹漆,重点倒不在于视觉上的美观,而在于听觉之美,即如何通过髹漆来保证或者提高古琴的声音品质。

先是上灰胎,将大漆与鹿角霜(用梅花鹿角研磨而成的粉末)按一定比例混在一起,刮到琴体,刮一遍灰胎要干燥十天左右,然后刮第二遍,如是这般,要二十遍以上,灰胎刮完之后历经一年寒暑才干透,而后在灰胎上再用大漆均匀地擦抹数遍,使琴体平整光滑。“髹漆的主要作用是抑制发声,等木胎充分震动起来,再用灰胎抑制它,形成不大不小,韵味绵长的音色。表面的漆胎是为了光滑,便于走手抚按,美观是次要的。”

一张琴在经过无数次的弹奏振动之后,漆面会形成一些细小的裂纹,称之为“断纹”,这些断纹有的细密如牛毛,有的间隔如蛇腹,有的流畅如流水,有的绽放如梅花……这是时光之手抚过的痕迹,如同瓷器的开片,有自然随意之趣。

有了断纹的琴,便有了一种岁月的沧桑感,更重要的是,断纹还可以改善琴音。上百年的断纹琴通透松沉,声音沉静清澈,抚之如与古人倾谈对饮。“髹漆是抑制声音,不让琴音过强,断纹则相反,它让声音从裂纹里再透出一些,既有抑制,又有释放。”

琴之美,美在其声,外表大多素面朝天。历代古琴也多为素琴,但也有好事者在琴面上八宝髹漆,甚至精雕细刻,镶金戴银,比如日本正仓院所藏的一张唐代的金银平纹琴,以金银薄片贴琴面,形成璀璨的花纹,确实异常精美,但“琴面花哨的图案容易让人找不到音准。”

在光洁的琴面上,唯一应当反射光亮的是十三颗琴徽,它们按照一定之规分布在弦外,是泛音位的标志,意味着七根弦对应十三徽的位置都可以弹出泛音。泛音空灵缥缈,犹如天籁,是古琴一种极富表现力的音色。琴徽多用蚌壳,也有用金或玉做成,古人月下或灯下抚琴,月、烛之光经由琴徽反射形成一个个亮点,便于琴人按弦取音。

嵇康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个“挥”字,写出了琴人妙指腾挪于丝弦之间的潇洒。但古琴又名“七弦琴”,早在周代,文王和武王就在宫商角徵羽五弦之外,又增加了文武两弦,为何魏晋的嵇康要说“五弦”?王鹏为我们解答:“嵇康说的五弦可能是五音,文武两弦是少宫和少商,七弦琴,实际上还是五音。”

琴弦作为人与琴之间敏感的连接线,一直在变化发展着。古人用的是丝弦,弹琴亦称“操缦”,缦就是丝绸,用丝弦弹奏,琴音凝重、沉静、古朴,但丝弦易断,并且手指在丝上游走,很容易发出刺耳的摩擦音。今人多用钢丝尼龙弦,声音响,余音长,并且按弦移指,不会产生杂音。

“像管平湖那样技艺卓绝的琴家,可以将丝弦产生的摩擦音变成音乐的节奏,创造出苍古的意境,但绝大多数琴人都做不到。”王鹏认为以钢丝弦取代丝弦是一种进步,并不会损害琴的古朴音色,“钢丝弦做好了,也可以有‘钢弦丝韵’的效果。”

古琴韵味的营造,很大程度上要靠余音,而表现余音,钢弦要优于丝弦。“古琴的哲学性要大于它的音乐性,从一个音符过渡到另一个音符,有着多重思考。如果没有余音,一个音紧接着一个音,就会越弹越快,变成古人反对的‘繁手淫音’,即复杂的指法,情感泛滥的音乐。”古琴的“减字谱”并没有规定音符的时值,音符的长短由琴人自己发挥,有了绵长的余音,才有了古琴中“一些很抽象的哲学、意境和思想的表达。”

古人弹琴并非简单的娱人娱己,而是欲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高山流水,林泉飞瀑中去感悟生命哲学。“中正平和,清微淡远,这是古琴蕴含的思想,通过修习古琴懂得其中的道理,这是古琴对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意义。”

古琴是一件乐器,但它又不仅仅是一件乐器,它身上所承载的文化意义让它成为了高雅脱俗的象征。明代的屠隆说,文人的书房内一定要壁悬一琴,无论能操是否。“如果挂琴的人懂琴,知道蕴含其中的文化,即使他不会弹,那么便不算附庸风雅,因为它会时时提醒你,中正平和,回归自然。但如果只是摆出来给别人看,那就毫无意义。”

正因为琴人在琴身上有所寄托,所以琴有琴名。唐琴有“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宋琴有“松石间意”“海月清辉”,王鹏为我们展示了一张他手斫的大鹏式“青鸟”琴,琴侧流畅的线条就像被风荡起的神鸟羽翼,抚此琴,当如御风而行,琴人潇洒清越的风姿已如在目前。

王鹏说,一张琴制作出来,就已经同他没有关系了。这张琴在等待懂它,欣赏它的主人。一个音乐家也曾经说过,当一个音符被拨出来,它就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一直在这个世界飘着,只是你听不见。无论是一个音符还是一张琴,它们同样在这宇宙洪荒中寻找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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