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 琴 气 息 论
艺术鉴赏中有一个常用的词,叫做“气息”。这个词,略同于“气味”,同时也包含了呼吸的信息在里面,品鉴至此,已然超越了技巧、意境的范畴。
世间万物,皆有呼吸。春萌冬闭,是土地的呼吸;潮起潮落,是江海的呼吸;花开叶凋,是植物的呼吸;朝露夕萎,是昼夜的呼吸……此言呼吸,并非简单的空气出入,而是自然界阴阳更替之理。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老子·第五章》),“橐籥”就是风箱,天地之气像拉风箱一样地开合轮回,生机因此而无穷尽也,所谓“元气周行,始终无已。”(东汉班昭)。开合吐纳之间,自然便有气息散发:缓者、急者、忙者、闲者、浓者、淡者、升者、沉者、清者、浊者、浩者、渺者、宽舒者、局促者……不一而足。
唯此气息,不赖于技巧之发挥,不掩于矫情之虚饰,超越于形式、意念之外,乃生命内在本真之流露。
曾有这样一则故事:
明末著名书家傅山,深通医理。其子学书于父,惟妙惟肖。一日傅山作书未完而外出,其子恰入书斋,见案上未干之墨,提笔续写数行,不动声色。次日傅山归来,见案上书,未察其中杂有其子笔迹,然而览之大惊,谓字中有衰绝之气,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数月,其子殁。原来父子二人所书,外形虽似,气息有异也,其子生气不继,便由书字显现出来。
这或许只是一个传说,却符合一个道理:一个人与生秉赋之气,以及后天熏染之气,无所不在,往往随时示现于音容举止,以及个人行为留下的痕迹、作品之中。
中医讲“望闻问切”,首先便是望气,由人之面容以及身体呈现、散布之气,可察及精神乃至健康状况。品鉴艺术也同样可以观气,比如说“某某的字俗气”、“某某的画浊气”、“某某文章有清气”、“某某弹琴有戾气”……都是跳出了技法、内容之外的品评。
形成气息的内因十分复杂,形之于外的现象却并不隐晦。
以体质论:气旺者下笔、按弦皆精神十足,气虚者笔墨、韵声难免浅浮;气缓者可得悠然,气急者往往促迫;气长者久作愈健,气短者余力不逮……
以性情论:文气、野气、秀气、豪气、质气、华气、俗气、雅气、正气、邪气、爽气、酸气……无不蕴之于内而形之于外。技巧可学而得之、习而成之,唯气息不可作伪:妄为豪爽者显然邪气,故作文雅者难掩酸气,性本豪气之人学秀气如张飞绣花,胸无正气者费尽心机也难洗俗气……
若从抚琴的角度来考察,声韵之间原分虚实,进退之道本含顺逆:气息舒展者声韵自然雍容,气息杂乱者曲音难以沉静,气息畅达者进退游刃有余,气息浊滞者上下必然钝拙……
气息又非一成不变。人之一生,由生至死,有一个生长、颐养、衰减的过程,孟子云:“养吾浩然之气。”可见先天秉赋之外,后天滋养亦不可少。
所养者:一者养身,再则养心。
养身,亦谓之养生。传统观念中,“气”是支撑生命的必需成分,有气则生,无气则亡,所以养生必须养气。专门的养气,如广为人知的吐纳功夫,或如八段锦、易筋经、太极拳等锻炼筋骨的功夫,也离不开气息的相应培养;此外生活中的行止坐卧,以及琴棋书画等怡情之事,也无不要求兼而养气。
若是唯求琴声悦耳而不究调息、务争枰上胜负而呕心沥血、或是书翰丹青之际不知敛神定息顺势开合……因此而劳气伤神,得不偿失。艺事本为怡情养性,性者命也,从前画家琴家多高寿,便是因为在艺事中遵循自然之道,以气统艺,以艺养气,由此而得尽天年。
养心者,乃因心为主,气为使,以心使气,斯有生。“气者,心之浮也。”(汉帛书《十大经·行守》)心存则气驻,心亡则气散,心宁则气定,心慌则气乱,心强则气壮,心弱则气虚……心其不养,气无所归。
然而心之一物,又最为难养。人生于世,难免所历纷杂──家庭之滋养,教育之灌输,社会之熏染,际遇之因缘……使人于本真性情之外渐生名利之欲,昔时墨子有“悲丝之叹”,无可奈何。
据说圣人制琴,便是为了以琴修心,殊不知琴之为物,亦往往成了获取名利之工具。琴之为器,或可钓誉,或可求道,皆在于人之所用。以琴钓誉,去心日远;因琴近道,乃可与论养心。
嵇康《琴赋·序》曰:“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其中“神”者、“情志”者,莫不源之于“心”,故“导养神气,宣和情志”云云,实谓养心养气于音声中也。
琴中养心之旨,要在心、气、琴循环滋养,以心御气,以气抚琴,以琴摄心,渐而至于三者归一。
心御气者,一念守中,神不外驰,气自静中生,稳中行,生生不息。曲终复归于静,而意无穷。
气抚琴者,肩、肘、腕节节虚空,节节贯通,使臂运掌不以力推,纯以意行。无论收放、起落,必虚实分明,开合有度,若呼吸然。或运指于弦上,或取势于空中,要皆实而不僵,虚而不散,缓而不滞,急而不乱。
气既畅,韵既生,此时将心沉浸于琴韵之妙,渐至于不为外物所扰,浑然忘机,心、气、琴融为一体,气合天然,琴我无间矣。
本文節選自《琴中無相》
商務印書館,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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